那场大试，果然是长卿拔得头筹，高居榜首。

    那年三月春风和畅，柳叶青青，王都大道两旁挤满兴高采烈的行人，高楼塔台视野最好的地方，全被王都贵人富商包满，处处是翘首以盼的人，直至守卫打开王宫大门，气氛达到鼎沸。

    大家屏气凝声，又忍不住惊叹赞美，一匹神气高大的骏马，脖上披挂锦缎红花，马蹄踏在雕刻鲤鱼跃龙门的金砖之上，在那高大白马上，长卿一身华丽红袍，身姿挺拔，容貌俊美，眉目含笑，是天子亲提的毓秀状元郎，身后一长串仪仗队，从宫中鱼贯而出。

    夹道欢迎的百姓为了一瞻这位天才少年的面容，推搡叠涌，人声鼎沸，有人不小心撞了出来，扑到大街之上，长卿跃下马，把人扶起，笑道：“兄台，实在捧场极了。”

    引得众人善意的大笑，赞道状元郎脾气温善，高台红楼上鲜花手帕翩落不绝，铺满宽阔王道，少女们多情巧笑，犹如铜铃悦耳，只盼马上郎君抬眸入眼。

    那一年，柳长卿名动天下。

    也是那一年，本该前途锦盛的状元郎，猝然离世，昙花一现。

    长卿衣锦归乡途中，感染疫病，回乡后，没撑几日便死了，那瘟疫却如洪水猛兽，在长卿死后，疯狂蔓延，可怜那一村乡亲，也被这场无妄之灾，夺去了性命。

    也不知为何，后来渐有了长卿死不瞑目，变为恶鬼的谣传，还有那本侮辱诋毁长卿名声的艳俗话本。

    许梦回讲完后，大家都觉得他是胡言乱语，虽然当年柳长卿白马游街的盛景，很多人还记得，不过因为他生前做的恶事与死后成为恶鬼，都使人觉得厌恨。五年前年，一状元郎驾马游街，有观望者不过说了一句，“真如当年的柳长卿”，第二日就莫名其妙吊死屋中，于是再没人敢去回忆那年的游街盛景。

    “听说看过这本《长卿采春鉴》的人都会死，如果我们都被他害死了，你还有什么话说！”那文文弱弱，看起来胆子很小的曲书生，对着许梦回愤怒喊道。

    不等许梦回一再申明“假的，我不信”这件事，庭月先一步开了口，吐出瓜子皮，笑嘻嘻看着那书生，“你好像巴不得被柳长卿害死啊？”

    曲书生哽了一下，看了看四周人的脸色，没什么变化，提声道：“我只是担心会发生这件事，刚刚文昌兄也说了，这本书会害死大家！”

    庭月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又拍拍狼球的屁股，在它耳边嘀嘀咕咕几句，然后朝向大家，恶劣一笑，“既然大家都觉得会死，那临死前做件好事也是应该的吧，狼球，你瞧那个白白嫩嫩的男人，一看就是没吃过苦，这种人呀吃起来最香了。”

    众人：“……”不明白她为何疯疯癫癫说胡话，下一刻，猝然瞪大双眼，见那只黑色的肥狗，暴涨了五丈高，差点顶破庙宇的屋顶，獠牙比人的手臂还要粗，白色口水滴滴答答流淌着，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红通通盯着他们，明确告诉了大家一件事，“该开饭了！”

    “我的亲娘，妖怪啊！！”

    尖叫声撕破长夜，众人吓得屁滚尿流，狼球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一巴掌将人拍晕过去，又张嘴把连跑都不会了，只能拱作一团的书生们全叼在口中，呼哧呼哧几声，调头回头庭月身旁，把嘴里的人一个一个吐了出来。

    那些人吓瘫了，连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和身旁的许梦回也吓得不敢动弹，全堆在庭月脚旁，瑟瑟发抖。

    庭月拍拍手，夸赞狼球，“好狼！”

    现在庙宇中心，神像之下，只有一个书生还坐在那里，拨着火堆，不紧不慢往里扔着柴火，正是之前拿出《长卿采春鉴》姓曲的书生。

    “猜对了！”庭月低头对打坐的云渡，得意说道，“这只是鬼！”

    从进庙伊始，云渡就附耳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猜猜哪一个不是人？”

    云渡偏头看她，长眸眯起，温和道：“不对，不是鬼。”

    他说完，那曲书生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如墙壁上火的影子，充满扭曲的诡异，“鬼可杀不了他……”

    庭月不信，怀疑这俩合起伙骗她，掏出感阴铃试了试，没响，确实不是阴魂一类。

    “那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呢……”他垂着脸，眼睛斜看向她，“你们这些人，是惯爱给别人分类吗？穷人、乞丐、娼妓、读书人、官员、商人……死了后，也要分吗？”声音悠缓，如低声读一篇圣人名篇。

    庭月化出尽意剑，指着他，想了想，“我们这些人也包括柳长卿吗，所以是你让他死后身败名裂，不得安宁。”

    “呵呵，人人都称赞他和善宽容，是个坦荡荡的君子，只有我知道，他有多虚伪自大，徒有其表。”

    “你胡说！”庭月身后的许梦回忽然发出微弱抗议，“他不是这种人，你再污蔑他，我便对你不客气。”

    “我胡说！那你看看清楚，我是谁。”他抬起头，朝向许梦回的方向，眼神阴沉，嘴角挑起森森微笑，“十二年前，亡羊岭中……”

    许梦回一步一步绕过庭月，凝视着那人的脸庞，目光迟疑，而后震惊，道：“你是……当年长卿救下的那个上吊的考生！”

    “上吊的考生……”他阴阴一笑，“也是，像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把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名字放在心上。”

    哪来这么多废话，庭月倒提长剑，不明白道：“人家救了你，你反而恩将仇报，死后诋毁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为了什么？”

    他嘴巴咧的更加大，“我不仅诋毁他，我还杀了他。”

    柳长卿不是得瘟疫而死，是被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害死的，庭月想，都说狼心狗肺，看来人的心才最可怕，一把拽回要冲上去的许梦回，扔到狼球身旁。

    “为什么杀他，他救了你啊！”许梦回挣扎地要爬起来，庭月在众人外围结下防御结界，他出不来，于是大声质问姓曲的书生。

    “我用他救吗？如果不是他，我早就一死百了，不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做什么假好人，彰显自己的仁义道德，还要我感恩戴德。”一提到柳长卿，他情绪激动起来，脸皮下有盘错的长条凸起，格外恐怖。

    庭月听罢，哼哼一笑，提议道：“你真不想活，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死一次不就好了，何必这样纠结。”

    还真没听过这种劝人再死一次的残酷话语，他愣了愣，转而变得愤怒，“你们这种人，高高在上，假仁假义，都该去死！”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衣服被皮下鼓起来的东西撑破，碎成一段一段，赤裸的皮肤全是惨绿色，无数条粗壮的藤蔓破体而出，包绕住他的全身，没了人的形状，只剩最上方那颗脑袋，还是人的模样。

    “原来是精怪一类，看这个样子，该是木魅。”庭月冷静地评价道，心内打起小鼓，曾在书中读过，充满怨气的人若对荒山中的千年古树许愿，并在死后将尸首献祭给这棵古树，就能尸树合一，修炼成行动自如，吸人精血的木魅。

    怎么对付木魅来着，她貌似在孟铁山的精怪实修课上听过一耳朵，应该是用火符吧，那是灵火符、天火符、雷火符还是焚魄符……搞不清楚，早就说过，要创出一套全能火符的，算了，全来一遍。

    她手指点了点灵囊，指尖带出七张样式不同的符纸，浮在腰间，连成一圈，蔑视地看着发狂的木魅。

    木魅身体中伸出数百条藤蔓，如灵活扭曲的长蛇，很快就将神庙四壁盘踞成风雨不进的厚实藤墙，可怜那群书生刚被狼妖吓昏过去，再睁开眼，入目都是窒息的绿色，嗷嗷哭喊，拥作一团，像被野兽围猎的羊羔。

    庭月回头安抚道：“闭嘴。”

    区区木魅，她还是有些把握的，长剑一甩，飞身砍了过去，青色剑光闪动，腰间灵符串在剑身，她嘴中飞快念咒，足足念了八个火符咒，火如红色绸带缠绕住剑身，只等找准机会，刺进木魅的心脏位置。

    等等，木魅的心脏在哪里？

    紧急时刻，她绝望地想起这个关键问题，人的在胸中偏左，那木魅应该也差不多，闪身去刺那里。

    木魅左右抵挡，气势汹汹。

    结果庭月刺了四五下，那木魅尖叫一下，依旧生龙活虎地发起攻击。

    打斗震得正神石像“咚”一声倒地，脑袋断掉，咕噜噜滚向门口，陈旧的房梁发出咔嚓声，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彻底坍塌。

    “云道友，还不来指点指点，平时不是最喜欢指指点点嘛！”庭月手掐防御光罩，应对木魅藤蔓的抽打，扭头对坐在那看戏的云渡招呼道。

    “我以为你一人对付得过来，”他略皱眉头，似乎真的在反省自己不该袖手旁观，然后微微一笑，“树之根为心，根在下，所以，心不是在他左脚，就是在他右脚。”

    于是庭月集中灵力攻击他的左右脚。

    他的脚藏在厚实的藤蔓下，庭月费了一些力气，才将加持各类火符咒的尽意剑刺入他的左右脚。

    火光迅速从他左脚燃烧起来，如同遇到了百年难遇的上等木材，火焰蹿涨飞快，烧完之后的灰烬漫天飞舞，一截一截的藤蔓被烧成枯枝断落下来，最后木魅只剩下一颗头，是庭月一脚踢了下来，才避免被火吞噬。

    身子烧毁了，头颅还在不停发出恶毒的咒骂。

    庭月实在好奇那柳长卿除了不该救他，还对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好人好事，值得他恨生恨死的。

    云渡终于舍得起身，走到她身旁，蹲下身，与她默默看着这颗愤怒的人头。

    继而两人对视一眼，他先笑了笑。

    “去？”

    “去。”

    于是两人进入了木魅的记忆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