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啦,小宝,别玩弹弓了,快来洗手吃饭,今天有你喜欢的烧鹅腿,你阿爹特意从镇上买的,”李大娘语气里的宠爱简直要化出来,扶着门框,边看着自己的儿子,边亲昵呼唤。
“等等,我很快就能把树上这个鸟窝打下来了!”曲得宝闭着一只眼睛,瞄准,“哧”——几片叶子落下来,鸟窝安好无损地架在枝杈中,院子中,一只大鸟焦急地围绕大树盘旋,鸣叫。
曲得宝怒骂一声,把弹弓别在腰间,决心吃完饭一定要把这个鸟窝打下来。
进了屋,李大娘在锅台盛饭,用饭勺按实了米饭,“听你们夫子说,你这几次的功课都交上了,他还夸你呢,字写得好,学堂里啊,数你写得仔细,一个字也没错……”
曲得宝没洗手,抓起桌上的鹅腿,混着油渍,大口啃了起来,边吞咽边模糊不清说:“就他事多,天天让我们抄那么多书,累得手都快断了。”
曲大爷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那是为你好。”
曲得宝还是有些怕他爹的,哼哼了两声,没有唱反调。吃饱饭后,曲得宝摸了摸腰间的弹弓,寻思打不着鸟,就让曲尘爬树掏下来。
“曲尘呢,是不是跑哪偷懒去了?”曲得宝拍了拍桌子,跟个断案的大官一样。
曲大娘放下筷子,不知道她是故意没叫,还是忘了这个人,哎呦一声,跑到外院,家门口朝西的一百步外有块菜畦,一个矮小瘦弱的男孩赤着上半身,提着到腿高的水桶,给菜浇水。
曲大娘站在门口,看了一会,才大声唤他的名字:“曲尘,浇完就回来吃饭吧。”
然后转身走回屋子,小声嘀咕道:“这小孩,手脚不麻利,一上午了还没弄好。”
又横了曲大爷一眼,念起老一套:“要不是你那早死的二弟,咱家至于养个吃闲饭,要是个丫头也还好,早嫁出去收个本,偏偏是个瘦得跟黄瓜一样的男丁,不中看也不中用。”
一如从前,曲大爷只是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喝茶。
曲尘十四岁的时候,曲大娘终于忍无可忍,吃白饭这件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白养他三年已经是尽了亲戚本分,于是打发他找活干,好交饭钱。
曲尘只好去镇上看看,有什么是他干得了的活计。
去了茶馆、酒楼、棋社、书铺……不是嫌他年纪小,就是觉得他瘦瘦弱弱,没多少力气,干不了重活,又累又饿的他,听说镇上的花楼在招人,于是大着胆子去了。
他对于那地方一知半解,只知道是有钱人找乐子的地方。
好在,花楼老板娘打量完他,问了几个“家在哪、多大、家里有什么人”这种简单问题,便同意让他当个给姑娘们端茶倒水的茶童,管住管吃,每月十个铜板。
曲尘高兴极了。
花楼的来客有三类,一类是目的直接、腰包鼓鼓的商人;第二类是喜欢捻酸词,看起来纯良,实则目的直接,囊中羞涩的秀才文人;第三类攒着钱偶尔来消遣一次的“老实”男人。
这是曲尘经年累月观察得出来的。
而曲尘自己呢,他从无论哪一类客人眼中,都能看出他们对他的归类,下等人、贱仆、龟公,总而言之,他没有名字,只要叫一声“那个谁”“端茶的”“伙计”他就得过去。
他们似乎也并不拿他当人,总有很多人,无论是一掷千金的商客、还是饱读诗书的文人,总习惯在他的眼前,做一些不能在人前做的事情。
不过算来算去,他还是比较喜欢看那些文人做这个,当这些人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时,他们那不释卷的手啊,全用来解佳人的衣服去了,手也丢在一旁,这时候,他就可以捡起他们扔在地上的书,正大光明看起来。
他们顾不得他,也看不见他,他只是一个能端茶倒水,更衣铺床的家具罢了。
他就这样读了许多书,渐渐明白何谓“礼义廉耻”“勤学善思”“人伦纲常”,渐渐也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大概是读书人的通病。
总之曲尘确实不想活的像一粒尘土了。
十七岁那年,他参加乡里的考试,拔得头筹。
看见自己的名字高高挂在红榜上,曲尘比吃上第一口饱饭时激动兴奋得多。
但不成想,自己没等来祝贺恭喜的话语,反而被认出是花楼的茶童,然后羞辱讥骂,从那些考生嘴巴里花样百出的倾倒出来。
“你这种人也配和我们坐在同一个考场!”
“妈的,这乡试绝对有水分,花楼出来的,花样就是多,给了出卷人什么好处?”
“想想我就恶心!”
“你个龟孙,回去伺候女人洗脚去吧,好好一场乡试,被你搞得乌烟瘴气。”
“走,我们去官府抗议,抗议!”
……
人群散去,红榜不知道被谁撕下来,踩在地上,脚印清晰可见。
最后只剩下曲尘,还有满地灰尘。
后来,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秀才,颤巍巍捡起地上的红榜,卷了起来,放进袖口,“能者不拘出身,小儿郎,他人的讥讽嘲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好的出身,想要吃饱穿暖,想要被人尊重,想要一份堂堂正正的前途。
曲尘离开花楼,跟着老秀才走了。
读了很多书、写过无数先圣的经典言论、阐释许许多多的箴言警句、叙述长长短短的时文经义……
年复一年,秋冬交迭。
老秀才老得走不动道,对曲尘的教导越来越严厉,甚至严苛。
曲尘注视书卷上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在老秀才连连的咳嗽中,在枯黄落叶簌簌落地的肃杀里,晓得了一件事情。
他也不过是老秀才实现多年仕途夙愿的一件工具。
二十六岁那年,老秀才死了,他背上行囊,赴皇都参加大考。
他只知皇都是最繁华的地方,却不知皇都的遥远。
走到半程,山穷水尽,野岭荒郊。
曲尘头一次生出绝望的感觉,看山不是山,觉得那是一道一道的天堑,看树不是树,觉得那是用来甩麻绳上吊的绝佳横梁。
然后他突发奇想,想试一试上吊的感觉。
刚把几件衣服系在一起,搭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用力拽了拽,忽听见身后传来阻止的呼声。
他没理,把脑袋放了进去,怎么说,有种通往自由的松快,就是脖子很痛,反应过来,低头一看,有人着急忙慌抱着他的双腿往下扯。
在这人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围着他乱转圈,吱吱哇哇叫着“兄台,何必想不开啊!”
曲尘被脚下那人,拉得白眼往外翻,开始吐舌头。
转圈那人冷静下来,忙叫脚下那人松手,“他快死了,他快死了,柳兄,不能这样扯,咱俩合力把他抱下来。”
万幸,曲尘活过来了。
坐起身子,面无表情盯着两个人。
那姓柳的走过来,很抱歉的样子,对他热情微笑,还递给他两个馒头。
另一个黑乎乎不太聪明的书生则一直询问他为什么想不开。
曲尘始终闭口不说话,好像魂还吊在树上,飘飘荡荡。
姓柳的制止了另一个人,“算了,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许兄,别问了。”
之后,他打开自己沉重的包袱中,分出一半的干粮放进曲尘干瘪的行李中,接着数出一些铜板,数了好几遍,似乎在盘算什么,最后终是取出了一半。
“这位贤兄,天地开阔,万不可拘泥于一棵枯树,想不开的话,就往前走一走,”他伸手指了指前面,“往东走四里地,就可以走出这片荒山,对了,这张地图你留着。”
良久,似乎曲尘飘荡的魂魄悠悠然回体,无神地看他一眼,“那你怎么办?”
姓柳的朗然一笑,“我可以问别人啊。”
另一人凑过来,说:“我还有一张,你且用着就好。”
曲尘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见他好多了,互通了姓名,又说了些宽慰的话,才提出告辞,向东离开。
这是曲尘见柳长卿的第一面,他心里存了一些感激,想着日后有缘,必当报答。
三个半月后,曲尘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是踏进了天子之城的大门。
城中有专为考生开放的免费住处的饭食,曲尘跟着城门的告示,很容易就找到了位置。
门口除了考生,还聚集了一群家大业大的商人。
这是大考前惯有的习俗,这些商人比不上皇城中的达官贵人,有榜下选婿的资格,所以提前一步物色好有能力的考生,与之订立婚约,正如一场豪赌,赌输了,赔个女儿,赌赢了,赢个功名傍身,光耀门楣的佳婿,对考生来说,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考不上,多个媳妇与有钱的丈人,考上了便是金榜题名洞房时。
没人注意到曲尘的到来,他也不去关注这个,将自己的文书交给驿站官人,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见到大世面的惊呼声。
“哎呀,是柳相公,文成公亲自举荐的人,必是有大造化!”
“听说年少时,当地县令扫榻相待,今日一看,果然非同凡响。”
“柳相公,可有婚约否,可有中意者乎?”
“柳相公,我们在此地等候多时了……”
“……”
曲尘转到头,看见被众富商围堵的正是荒山之中,那姓柳的书生,只是身边不见那黑乎乎的呆子。
他拿到客牒后,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没成想柳长卿露出完全不认识他的表情,愣住,看了他一会,才回应一句:“贤兄,好久不见。”
曲尘一看柳长卿的脸从全无波动到故作熟稔,就知道他不记得他是谁了,更别说他的名字。
大可不必说什么贤兄,吐出些虚伪的亲昵话语,他最厌恶虚情假意,把别人当猴子耍。
很快,曲尘被那些狂热的富商推到一边。
耳边残留那些商人讥讽的话语。
“这种妄图沾光的书生,我见多了,以为自己和柳相公站一起,就能身价倍涨。”
“瞧他那样,土包子一个。”
柳长卿语重心长道:“各位,不可如此贬低他人,我与这位贤兄确实有一面之缘。”
“是是是,柳相公果然高风亮节,我等十分倾慕,不如等会去我府上坐坐。”
“……”
恶心透顶,虚伪至极。
曲尘死死攥着手中的客碟,只觉这个柳长卿比他遇见的所有讥骂他的人,更加可恶可恨。只因那些人从来表里如一的骂他羞辱他,而这个人心中轻视他,看不上他,表面却装作温和有礼,虚与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