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波浪瓦片绵延百里,宫宇廊台高低起伏,行道纵横交错,奇花异草琳琅夺目。
考完的书生排成整齐的队列,两旁是金甲披身的守卫,前方则是领路的蓝袍官员,长队静默无言,曲尘走在中间,和前后左右考生没什么不同,时而低头看路,时而张望左右恢弘景物。
这就是万千学子心中的圣堂——大庸学宫。
早上有些暗沉潮湿的天,到了傍晚已经全黑下来,乌云涌动,青紫闪电在天际撕裂 。
待众学子走出学宫高门后,大雨也气势万千的挥洒下来。
有灰心的考生暗暗嘀咕声:“冷雨浇面,不是什么好兆头。”
“谁说得,分明是紫气东来,天降甘霖之意!”一考生驳斥,面上得意之情,比闪电还刺激人。
带伞了的考生,颇有风光离场之意,没带伞的只好央求有伞的共用一路,半刻后,大雨兴致不减,学宫大门处,只剩曲尘,靠在侧门的石碑前看雨。
曲尘想雨总会停的,他等着就是。
直到厚重威严的玄黑高门再次启开,柳长卿提着衣摆,从里迈了出来,后面跟着出来两位蓝袍官人,神色热切,话语殷勤。
“柳公子的《悯农赋》,我与齐大人都读过了,实在是字字珠玉,令人深思。”
另一人跟着道:“要说拍案叫绝的还是《论建工疏》,一个月前,右相读完,对此赞不绝口,五月的水灾防御工程,便是用了柳公子提出的建议,水患期间,灾民减少了五分之二,不夸张说,是利在千秋的功业!”
“待大考结束,右相点名要见柳公子一面。”他左右看了一圈,才悄声对他说。
另一人微微一笑,“听闻左相有一女,爱之如明珠,望柳公子在金榜未出之前,不要轻易许了姻缘。”
雨声噼啪,砸落地面,交谈声隐隐约约。
曲尘靠在冰冷的石碑上,将三人的谈话听得七七八八,阴凉的天气,他憋不住咳嗽一声。
“谁!谁在哪?”
两位官员俱是一惊。
曲尘知道藏不住,从侧门下走了出来。
“你是考生?”
“你可听到什么?”
两位官员面色紧绷,同时发问。
曲尘看了一眼站在石阶之上的柳长卿,他也正从上而下望着他,微微眯起眼睛,露出并不将他当回事的眼神,从小到大他见多了。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卑弱地拱手行礼,“雨声太大,晚生……晚生只听见有人说话,并未听见大人们说了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一位官员问道。
“晚生名叫曲尘,与柳公子曾见过几面,是朋友。”
那官员扭头,用截然不同的口吻对柳长卿道:“柳公子,这位考生,是你朋友吗?”
柳长卿上下看了曲尘好几眼,眉头皱起,曲尘看出他的嫌恶与排斥,听见他用温和声音道:“两位大人,他确实是我的朋友,烦请两位大人再借我一把伞。”
没一会儿,侍官取来一把新伞,给了柳长卿,柳长卿拱手道谢,接过伞,走下石阶,给了曲尘。
身旁的两位官员见两人确实相识,没有再为难曲尘,与柳长卿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结束了。
柳长卿在雨中拱手告辞。
曲尘撑着伞,站在雨中,嗤笑一声,“柳公子,原是依人门户,舞弊而来。”
装得道貌岸然,高风亮节,他想,其实与花楼的女人也算异曲同工,一个卖身给男人赚钱,一个卖身给达官贵人的女儿,赚功名。
哈哈哈哈,都一样的货色,不过柳长卿更令他厌恶。
听到他恶毒的讥讽,柳长卿停住离开的脚步,淡淡看他一眼,下眼睑往里一缩,彷佛他是什么脏东西,“这位贤兄,方才你说是我的朋友,可我没有朋友会随意污蔑中伤他人,若你只是想给两位大人增加些许印象,大可自己争取,何必在这里既要打着我的名义,又要无辜羞辱诽谤于我。”
“你!”
曲尘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把黑说成白,把虚伪表现得正气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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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那日,皇都大街,人头攒动。
象征天子威严的金缎皇榜从学宫东墙一头直挂到最尽头,工整小楷,如黑蚂蚁爬满金黄绢布,成千上万名考生的一生,全烙印在这黑色墨迹中。
曲尘从最末尾开始看起,他极有信心,榜上九百二十一个名字,必定有一个是自己的,不如享受从末尾看起的乐趣。
他看书极快,有一目十行的速度,在挨挨挤挤的考生中,看完三分之二的长度,听见人群偶尔爆发出的欢呼声,更多的屏声敛气,脸色苍白的面孔,成千上百双眼,用急切渴求的目光扫视着金榜,如即将渴死之人,渴求天降一滴甘霖。
焦灼的气氛,令曲尘渐渐失了乐趣,他用力推开两旁考生,目不斜视横扫过金榜,直到临近尽头,一甲的金榜只有三个名字,居高临下,无限风光。
眼力好到十步之外也能看清针孔的曲尘,看见那三个陌生的名字,冷汗一下子落了满头,只觉浑身哆嗦,快要站不住,往后跌倒的一瞬,有人扶住他的后肩,关切道:“兄台,没事吧?”
温和到令他作呕。
他身上重新灌满力气,一把推开身后的人,胸膛上下起伏,咬牙道:“是你,柳长卿,是你搞的鬼,一定是你搞的鬼!”
“你胡说什么,难不成考疯了!”柳长卿身旁的一位皮肤黝黑的考生站出来指责他。
柳长卿拉住这个考生,摇头道:“梦回,我没事,这种时候,情绪失常可以理解。”
曲尘看他们一来一回的做戏,恨不得上去撕扯始作俑者的脸,好让这些考生看看,这就是他妈的正人君子,恶心、恶心、恶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柳长卿,你串通考官,考场舞弊,得来这第一名,因为我前日里,得罪了你几句,你又让那些狗屎官员在金榜上去了我的名字,大家看看,这就是新科状元郎,跟婊子一样,卖身给高官,换取功名的状元郎!”
他转过身子,歇斯底里喊着,前后左右的考生,以及周边看热闹的百姓,全都听到一清二楚。
大家表情各异,有人觉得他是因落榜癫狂了;有人觉得他是嫉妒刘长卿夺得榜首,恶意泼脏水;有人觉得柳长卿得罪过此人,引得今日大庭广众下的辱骂……
大部分人不相信刘长卿这第一名是舞弊得来,但也有一小部分,心思往曲尘的话里歪了歪,说不定其中真有不可告人的黑幕。
曲尘激愤地揭露柳长卿的真面目,“你敢说出考完当日,你在大庸学宫与监考官员的谈话吗!你敢指天发誓,自己不会娶某个高官的女儿吗!你敢对福德正神发誓,我的名字,不是你从中作梗,从金榜抹掉的!”
许梦回听不下去,抢上前来,拽住曲尘的衣襟,他现在才认出此人正是之前两人救下的荒山自缢的考生,怒叱道:“够了,疯子,考不上就考不上,至于又是自杀又是血口喷人,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能来皇都考试的人,哪一个不是十年苦读,学富五车,哪一个不是郡县的佼佼者,凭什么就你觉得自己一定能上榜,凭什么啊!”
争执不休间,官府听闻动静,派出兵士分散了围观群众,又将在金榜前胡言乱语、挑拨是非的曲尘收监三日。
闹剧结束,流言不止。
直到明堂之上,柳长卿一篇《论时政疏》,天子读完后,指着殿宇内那根漆金通天柱,对下方群臣道:“卿来日当如此柱。”
流言迅速倒戈,柳长卿的文章,被万千学子诵读传抄,一时皇都纸贵。
至于曲尘,早被旁人忘记,提起舞弊谣言,也只会说一句“鼠辈嫉妒”。
柳长卿白马游街之日,曲尘确实狼狈潦倒如过街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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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不是一个穷书生可以生活的地方,曲尘只觉如一粒灰尘,借着大考的风飘了进来,又被富贵与权势毫不留情扫了出来。
不知道该去哪里,听老秀才说,南地丰饶,没有饿死的人,于是他决定往南走。
行了半月,又遇上了连天大雨。
曲尘无处可躲雨,好似个落汤鸡走在路上。
车轮滚压泥沼,留下深深长痕,辚辚声以及马的嘶鸣从身后传来,曲尘停下脚步,侧身后望,有一队人马自北边,往他的方向驶了过来。
“喂——”
“这位小兄弟,大雨天为何冒雨赶路,我家公子说,若是不嫌弃的话,请先上马车避避雨吧。”
赶马车的小厮一手打伞,一手牵着马的缰绳,长吁一声,停在他身旁。
他求之不得,上了马车后,见到马车中端坐的人,脸色大变:“是你,你是来羞辱我的吗!”
柳长卿听见他不客气的话,先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大一会,才慢慢道:“原来是兄台。”
从容冷淡,好似皇都那日的辱骂全然忘记,或者对他这种微尘一样的人,根本不放在心上。
而帮助下等人只是这些“伪君子”彰显仁义道德的手段,以此来标榜自己高人一等。
“我要下车!”曲尘怨毒地盯着他那张假仁假义的脸,嚷嚷道。
“路长雨大,兄台请便。”他纹丝不动坐在那里,平淡看向窗外的雨。
看吧,没有旁人在的地方,柳长卿不再装仁义良善的样子,露出自己虚伪冷漠,目中无人的一面。
曲尘甩开门帘,跳下马车。
那小厮一脸“不识好人心”的表情看他,与车里的主人一样趾高气扬。
马车跑到了曲尘前面,行了不远,又停了下来,曲尘以为柳长卿是要报复他,也停住脚步,不往前走。
一把伞从车上扔了下来,接着,那马车又伴着辚辚声,慢慢离开曲尘的视线。
曲尘到底还是饱含屈辱地捡起了那把雨伞。
天放晴后,地面湿滑,行到一处大山栈道时,曲尘失足滚落下去,坚硬石壁磋磨他的身体,到了谷底,已经奄奄一息,依靠在一棵大树旁,苟延残喘。
日光逐渐被黑暗吞噬,他无比清楚地感知到死亡的降临,身体发冷,眼神涣散,手指连蜷缩的力气也没有,只有心还在鼓鼓跳动,震得他耳鸣发晕。
凭什么欺辱轻视他的人站在云端,活得逍遥自在,而他只能在脏污的泥水中,绝望等死。
不公平!
不公平!
怨恨叫嚣中,心脏猛然出现穿透的刺痛感,他用力低下头,看见一根绿藤从他胸前冒了出来,染着猩红的血液,同时耳边传来苍厚嘶哑的低吟:“祭吾于身魄,赐尔之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