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云渡撑着下巴，盘腿坐在长剑上，目光既温柔又惊奇道：“你已经很久没说过要回家了。”
庭月趴在狼球背上，胳膊交叠，一共十册的《梦回游记》，她花了一个多月看到最后一页，听到云渡的话，鼻腔中发出不满的哼声，懒洋洋，“你也很久没说要告辞了。”
“……”
“嗷，”狼球插嘴一句，“嗷嗷……”
“不行！”庭月拍了拍狼球的脑袋，翻个身，仰脸看天，狭长幽深的山谷，格外凉快，苍穹被裁成一条窄窄的缥缈丝带，“哪有时间给你烤羊腿，我还要去找师兄呢！”
此地距离伏牛山已不足半日，穿过这条山谷，就是伏牛镇。
伏牛镇是个不大的镇子，算上周边的村落乡寨，有四五百户人家，虽然位置偏远，这个地方却不算贫穷，位于东西境的要道上，商旅贩夫络绎不绝，因而伏牛镇家家户户大都做些小本生意，镇上从早到晚，人来人往，酒楼饭铺灯笼不熄。
庭月与云渡到的时候，镇上冷冷清清，像个被扒了鲜艳服饰，只剩几片烂布遮羞的赤脚行人。
镇上的村民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有仙门得知消息，派弟子前来查探，没想到第二日，也失去了踪迹，后面其他仙门派去的弟子，都是同样的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此事惊动了修仙界大宗门，庭月的师兄陆成沅与两个弟子一起下山前往伏牛山查探，本想只是邪祟作恶，到了后来，邪祟的影子没有看到，陆成沅与两位弟子，也迟迟没有消息。
奇怪的是，发生这件事情后，天合仙门的七位峰主，开了一次议会后，只得出一句，再观望片刻。
其他有名望的大仙们，也只是派出一些低阶弟子前出伏牛山除祟。
庭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今她爹庭梧正在闭关，不能打扰，大师姐满金玉半年前前游历人间除妖未归，其他弟子修为比不上陆成沅，去了也是多一个失踪的人。
所以，她决定自己下山去找师兄，临走前，把庭梧珍藏的法宝灵器打包了一半，走得急，大部分宝物，她用的还不太娴熟。
——
伏牛山的怪事，已有半年多久，如今镇上，没了过往商客，只剩驻扎在此的朝廷官兵，云渡与庭月走在街上，他们也只是不冷不淡扫了眼，并未多加盘查。
还有几家小仙门的仙者也留在这里，据他们说，自己的同门进了伏牛山后，也是再也没有出来，所以他们打算再等一等，而且前日玄通宗也派了七名弟子过来除祟，玄通宗可是修仙界第一仙宗，相信伏牛山的怪事，用不了多久就能解开。
庭月又问他们知不知道玄通宗现在住在哪里。
“就在伏牛山脚下，你们往东走十里地，会看见一条河，这河是从伏牛山中流出，你们沿河流往上走，便会看见玄通宗的弟子。”指路的是位女仙者，年纪与庭月一般大小，眉间有一颗红色朱砂，她身旁同行的仙者，也是一样的印记。
庭月曾在《仙门大全》一书中见过此仙门，名为丹炽，擅长列阵之术，不善单打独斗，外出除祟，总是七八人一队。
道谢告辞后，庭月与云渡前去找玄通宗的弟子。
那条河流蜿蜒在开阔的土地上，静静流淌，远看如一条银光闪闪的长蛇，岸边青草如茵，丹红、桃粉、岱黄的花朵，柔伏在茂盛摇摆的草丛中，有七八只白色蝴蝶上下纷飞。
庭月捧了把溪水洗脸，狼球在一旁咕咕饮水。
“好热，”她把手插在河流中，要不是不会浮水，她真的想跳进溪水里使劲扑腾，扭头问一滴汗也没出的云渡：“还有多久才到？”
云渡望着流动的溪水，又看看不远处的高山，道：“快了。”
“不过你现在最好马上走开。”他偏头，笑着说。
“什么？”话来不及出口，只听 “噗通！”一声巨响，狼球猛地跳下去，溅起半丈高的水花，哗得全浇在庭月身上。
衣衫湿透的庭月，嘴角一抽，痛骂道： “狗——东——西！”
“嗷！”
狼球游到溪流中心，欢快扑腾几下，似乎庭月越生气，它就越高兴。
庭月捡起脚边一粒小石子，掂了掂，又换了颗小一点的，举起石子，闭眼瞄准。
狼球忙把头扎在水里。
“嗷！”
石子精准无误打在它肥胖的屁股上。
“小样。”庭月哼哼一声，要知道天合仙门那些仙鹤，在她的督训下，可是修仙界飞得最快的鹤。
闹了一通，疲惫燥热少了大半，庭月与云渡继续赶路，狼球跟着二人，在溪流中游行。
到了伏牛山脚，视野中出现一座绿竹搭建的凉棚，凉棚下并没有人在乘凉。
庭月捡起凉棚内的一把长剑，环绕四周，地面有一套茶杯，共有七盏，或立或倒，茶水流出的痕迹还没有干透，斜斜歪歪交错。
“是玄通宗的弟子。”庭月拔出发髻中的银簪，警惕地看了看周边，“人刚刚还在，出了什么事，让一名弟子连随身佩剑也来不及拿？”
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云渡看了眼地上的茶杯，表情平静道：“进山就会知道。”
一抹红吸引了庭月的目光，视线从云渡肩膀绕过，接着她飞快跃出凉棚，先去看水中的狼球，高声喊道：“狼球，快上来！”
那令万物失色的红，漂浮在水面上，竟是一个十八九的少年郎，衣袍鲜红，如河面灼灼红莲，仰面朝天，容貌倒是一等一的漂亮，只是肤色惨白，没有任何血色，双眸紧闭，两手很安详地放在腹间，手掌下压了一枝黄色的无名野花。
花伯伯告诫过她，天地间艳丽至极的，是人或是物，都该避而远之。
狼球见了那水面上的少年郎，嗷呜叫唤一声，一头扎进水流深处，等那少年漂远后，才冒出头来，游到岸边。
云渡站在凉棚内，目视红衣少年逐渐漂远，温和的脸庞有一瞬的冷冽。
“那是什么东西？”庭月提着湿漉漉的狼球，跑到云渡面前，她靠近那红衣少年时，有一瞬间出现了停止呼吸的心悸感，后知后觉，知晓是无以言明的惊惧。
红影变成溪流之上的一个血红的点，直至看不见，他才收回目光，思量片刻道：“无关紧要的东西。”
骗人，庭月撇嘴，“我感觉出来了，他很凶。”
“不骗你，”云渡拽着狼球的后颈肉，提起来，看着它黑沉沉的眼睛，似乎失了一些神色，无奈一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它的脑壳，一抹紫色灵光在庭月看不见的角度，钻入狼球额头，“吓到了，没事，等会就好了。”
“吓到了吗？”庭月注意力转移到狼球身上，见它果然恹恹的，担心道：“要不要吃点药，我这里有补气丹、炼神丹、疏络丹、明思丹……”
“……”云渡咳了声：“不用，你答应给它烤个羊腿，保准比灵丹妙药管用。”
“也行。”
不远处，山峰环绕交错的伏牛山，在云雾缭绕之下，真如一头一头懒洋洋卧在草原晒太阳的老牛，有侧卧，坐卧，直立，牛角相斗……众牛山挤在一起，山脊连绵，群峰凸起，首尾交接，或起或伏，黛色身影如穿行云雾之中，云动山走，十分奇异有趣。
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山道，往伏牛山山中走去。
“这与平常的山，没什么区别啊。”一只山雀跳上路边的树枝，歪着脑袋，注视闯入山中的二人，庭月摘了一根狗尾巴草，用它毛茸茸的一头挠着下巴。
云渡回过身，看她半点没有深入凶境的紧张，微笑调侃道：“那在山中不见的人，是与我们捉迷藏吗？”
“这可太无聊了。”庭月翻了个白眼。
“不过山这么大，我要从哪里寻找师兄啊，”她从灵囊中抓出一块令牌，是天合仙门的身份令牌，左手掐诀，嘴中念念有词。
那令牌没有反应，庭月丧气地扔回灵囊中，“联系不到师兄的令牌。”
“往里面走走，或许会有线索。”云渡俊秀神清的侧脸朝向大山深处，沉静道：“总之，沉住心，多留意周边的环境。”
傍晚，东山升出一轮斜月，山中草木树石拢罩一层薄薄的灰色。
远处传来几声夜鸟的低鸣，凄慌苍凉。
越往深处，山路越是难走，杂草碎石布满陡峭的窄径，高大的树木与浓盛的藤蔓肆意生长，即使可以御剑的仙者，这种昏暗的大山里，也只能作罢。
走着走着，庭月听见黑夜中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她耳力敏锐，拍了拍云渡的后背，做出屏息的手势，环顾四周，倾听声音来自哪个方向。
“东南方，”她用手指了指，无声道。
说罢，轻挪脚步，屏气凝神。
那微弱的声音在一棵古树前消失不见了，庭月拧眉，难道又是一只木魅，手摸向灵囊，眼睛在黑夜中不住逡巡，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额头上，猛地往后一退，手指从额头揩下黏糊糊的事物。
两人同时往上方看去，入目是一张血淋淋的人脸。
一个男人被一道粗壮树枝拦腰挂住，乌黑的头发倒垂在下方，双眼紧闭，右胸前有一个血窟窿，流了许多血，从脖颈流到脸上，漫流的血液涂满整张脸，最后沿着头皮，一点一滴坠落，惨不忍睹。
定了定神，她挪开视线，退到云渡身后，轻声问：“死了吗？”
云渡仰头看着树上横挂的男人，摇了摇头，飞到上方，将人抱了下来，放到厚铺树叶的地面。
庭月在七步外观望了一会，确认这个人不会猛地跳起来，变成一只走尸，才走过去探试血脸男的心脉。
活着，但离死不远。
她借着夜明珠的光芒，看清血脸男的穿着打扮，金黄衣袍绣着展翅鲲鹏，非富即贵的衣饰，看起来不是仙门子弟的制服，更不是镇上那些普通百姓能穿得起的质料。
云渡表情突然变得不对劲，看着血脸男，淡漠道：“看来是没救了，我们走吧。”
他刚说完这句话，那血脸男又痛苦呻-吟了一声，大概是在生与死的挣扎边缘，极力搏斗，在庭月正要起身的时候，吐出了一句断续微弱的“救——救”命。
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庭月扭着眉毛，不太情愿地蹲在血脸男的左手旁，“天合仙门的门规，扶危济困，济世守身，乃道义之门。”
像是说给云渡听，又像是劝服自己救人。
抓出一把金丹，不分二五，全摁进了血脸男的嘴巴里，他太过虚弱，没有力气吞咽，庭月只好撬开他的嘴，用手指一粒一粒给他捅了进去。
做完这些后，迅速从灵囊掏出一瓶净水，一遍一遍冲搓手指。
看不下去的云渡，拍拍她的肩膀，诚恳道：“再不给这人喂点水，他马上就会噎死，被你的金丹。”
果然，血脸男的脖颈凸出好大一块，貌似是那些金丹堵在了一起。
“怎么办，水喂不下去。”庭月喂了半瓶净水，全从这人喉咙中倒流了回来。
云渡半蹲下身，用手指按着那人的喉咙处，运出一股灵力，将堵住的灵丹化成液体，化解了他先死于噎死的下场，之后包扎好流血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