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穿透密林中层层叠得的枝叶，撒下稀疏细碎的金点。

    庭月从另一棵繁盛大树的枝叶中跃到地面，山中没有福德正神的庙宇，夜晚只能在树林中过夜，本担心这伏牛山少不了妖魔鬼怪横行，直到天亮，竟平平安安，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风平浪静反而更加说明此山怪异。

    云渡已经醒了，庭月把这件事说给他听，他气定神闲地捡起掉落的一片树叶，正看反看一通，“没有邪气，干干净净，说不定此山，有什么守护神。”半是开玩笑的语气，看向庭月。

    “神？想什么呢，这天地只有一位神，不过几千年没人见过了。”最后一句她说得很小声，像是随口咕哝了一句。

    “那人醒了吗？”她走过去，弯下腰，俯视躺在地上的人，脸色还是苍白的似乎只剩一口气，猩红血液凝固在脸上，纵横交错，比鬼怪还要吓人。

    “不应该啊，吃了我这么多丹药，一晚上的时间，也该恢复神志了。”她绕着横躺的人转了一圈，有种回天无力的遗憾，也有种浪费了太多丹药的可惜。

    云渡道：“尽力就好，生死有命，还是继续找你师兄要紧。”

    庭月挑了挑眉，这不像云渡能说出来的话，眼神带了审视，瞥向他，“那放他在这里等死？”

    “等死，不，他本来就救不活，若不是你救了他，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何来等死，不过是晚死一会。”云渡笑吟吟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那满脸血污引不起他一丝一毫的同情和不安。

    “哦，”庭月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张没有血色，眼口紧闭的脸庞，犹疑一会，点了点头，“那好吧，你说得对，我尽了力，救不活人家，让他在这安静的当一具尸体吧，咱们走，找师兄要紧。”

    两人转身要离去。

    这时，一道气若游丝的低吟传到二人耳畔，嘶哑痛苦，“……救”

    庭月一下子转过身，哼了一声，盯着那人已经张开清醒的眼睛，道：“救你，防备心这样重，你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躺在地上的男人忍着胸口剑伤的疼痛，嘴角微微颤抖，费力道：“不，我……以为……你们是……妖怪。”

    云渡没什么感情地抖动一下睫毛。

    庭月姑且相信他说的话。

    喂了他一颗金丹，不能因为这人受伤就在此地逗留太长时间，于是施法将人抬到狼球身上，继续往深山走去。

    庭月心疼一粒一粒去了不复还的金丹，从一个时辰喂一颗，延长到两个时辰一颗，六颗金丹下肚，又在狼背上睡了一天一夜，隔天，这人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能够慢慢腾腾坐起身，打起精神说上些话。

    大概看出庭月喂药时不舍的表情，他捂着胸口，气息虚弱，语气诚恳道：“来日，必当回报姑娘救命之恩。”

    庭月与云渡并肩行在狼球一侧，闻言，侧过脑袋瞧了他一眼，他脸上脏污的血迹已经洗去，露出一张还算俊美的脸庞，不知道是因为流血过多，脸色太过苍白，还是眼睛距离太窄，斜飞的眉毛太过纤长，总给庭月留下一种“不是好人”的感觉。

    “别了，”庭月摆手，“你好了之后，自己远走高飞，我就放心了。”

    云渡轻轻笑了一声。

    那人听了庭月冷淡刻薄的话，没有显出恼怒尴尬的意思，手指在黑色狼毛中转绕，又道：“我叫燕七烛，在家排行老七，你叫我小七就可以，不知姑娘和这位仙师怎么称呼？”

    他家怎么这么多兄弟，庭月先想到这个，听说女人生孩子要十月怀胎，他母亲岂不是白白蹉跎的六七年的时间，全用来生这些除了惹祸，什么都不会的东西，太惨了吧。

    “在下云渡，不是什么仙师，只是一个靠捉妖除祟为生的低阶天师。”

    “竟然是天师。”燕七烛小小赞叹了一句，眼眸中闪过一种别样的光芒。

    庭月还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云渡温和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她收回思绪，看狼背上那人更不顺眼，丢了一句：“叫我月仙师好了，他不是，我是。”

    “月仙师。”他态度恭敬谦逊地叫了一声，“之前你说是来寻一位师兄，不瞒仙师，知晓伏牛山的怪事后，我也一时冲动，与几位朋友一起进山除祟，头三天，没什么收获，直到一天晚上，与朋友们走散，来到一处湍急壮观的瀑布之下，碰上一只凶恶的大妖，那大妖修为了得，我斗不过它，反被它打伤，差点性命不保，幸好，有一位青衣女子出现，把我从大妖手中救了下来。”

    “我没从大妖手中救你啊，”庭月心想他是不是生命垂危之时，产生了幻觉，幻想自己是从大妖手中救出他。

    燕七烛摇摇头，示意她继续听他说，“我知道不是你，所以我很好奇，那位青衣女子与你的穿著相似，皆是一身青衣，腰间绣有白鹤，对了，她腰上挂了一个玉牌，因为情况危急，我没看清上面的字迹，只记得也是碧绿色。”

    “是这个吗？”庭月挑出自己的玉牌，绳带挂在手指上，晃了晃。

    “没错，正是这样。”他颇显激动地点头，“这样看来，月仙师与之前那位姑娘，应是同一仙门，没想到，我与仙师的仙门如此有缘，还请仙师告知仙门名称，我一定上门，誓死报答两位仙师的恩情。”

    “不必了，”庭月收好玉牌，心思全放在那另一位天合仙门弟子身上，难道仙门又派去其他弟子来到伏牛山，听燕七烛所说，是从大妖手中救了他，而且只身一人，难不成比陆成沅修为更高。

    脑中登时蹦出一个名字，她心吓得多跳了几下，定定神，不动声色问燕七烛，“之前救你的青衣女子有没有告诉你，她进山是为了什么？”

    燕七烛道：“正是和月仙师一样，寻人，奇怪的是，她寻的人是一个姑娘，而且……”目光半是惊奇，半是疑惑地打量庭月，“听她的描述，和月仙师有些像呢。”

    “……”有种大事不好的预感，庭月装出一副“怎么可能”的轻松姿态，哈哈笑了声，“我们仙门，与我长得像，脾气也相同的人多了去，对了，那青衣女子长相如何？”

    “极好，燕某人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女子。”他眼底闪出一抹怀念，夹杂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

    十之八九了，庭月心中呜呼哀哉，又要神色端正，让人看不出差异来，像模像样点点头说知道了，无言地行了一段路，又忍不住问：“你还记得她说话的样子吗，是不是这样——”她捏了捏嗓子，换了音色，声音如冰雪一样清冽，语句简短，语气冷厉，“少废话、滚、想死、如何、呵呵……”

    听完她惟妙惟肖的模仿，燕七烛愣住了，差点忍不住鼓起掌来，心口如一评价道：“如出一辙。”

    “哦。”庭月嘴巴啃咬曲起的左手指节，面色淡然，好像与那青衣女子认识但不熟的样子，“后来，她去哪里了，你又为何中剑，然后被挂在了树上？”

    说了那么多话，燕七烛似乎体力不支，面色如纸，撑着狼球的背脊，看起来马上要跌下来一样，朝庭月充满歉意的惨白一笑：“我稍事休息，再慢慢告诉你后来发生的事情。”

    最烦话说一半停住的了，庭月满脸不高兴地扔给他一颗金丹，“那你快点休息。”

    等他再次打起精神说话，是在傍晚时分，夕阳如血的光辉覆盖了伏牛山连绵的峰峦。

    据他所言，神秘的青衣女子从大妖手中救下他，两人共行一段路，遇到一群毫无修为的村民，随之而来的还有山中虎视眈眈的妖魔鬼怪，两人联手打退了一群，又来一群，似乎杀之不绝。

    后来，青衣女子布下一个诛邪阵法，以身守阵，他带着那群村民先行离开，寻找出山的路径，村民中不乏常年上山下山经验丰富的猎户，可绕了三四日，都无法走出伏牛山，众人似乎陷入了类似鬼打墙的迷阵中。

    而身后的鬼怪又追了上来，他拼死保护村民，无奈修为低弱，被凶残的鬼怪所伤，还好遇到了刚进山的庭月与云渡，再次保住了性命，只是那些村民与他跑散了，不知道如今情况怎么样，那名青衣女子也迟迟没有出现，面多满山杀之不绝的邪物，恐怕凶多吉少。

    黑夜来临，三人找了一处山洞将就一晚。

    燕七烛说完自己山中的遭遇后，不等回答庭月满腹的疑问，又沉沉昏睡过去，狼球变大身形，小山一样的身躯，将山洞隔成里外两间，黑润的鼻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篝火被它吹得东歪西倒。

    庭月与云渡守在朝外的一面，她手里握着一根树枝，握了很久没有扔进火堆中，目光映着簇簇火焰，折射出瞳孔深处的不安与担忧。

    云渡坐在一块石头上，托着下巴，注视她蹙起的眉头，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不明白，她的感情为何如此矛盾，将手中的石子弹进雀跃的火焰中，没有任何声响，在一片安静中，他缓声道：“你在担心吗？”

    “我担心她干嘛。”庭月立即嫌弃地拧起眉毛，“我才不担心，我根本没有想她，我只是在想师兄到底在哪里！”

    云渡了然地笑了笑，学着她的样子，不在意地“哦”了声。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她张牙舞爪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最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

    云渡反击道：“那你岂不是自欺欺人，我可没说你在担心谁。”

    “你……”她气恼地盯着他，“你自作聪明！”

    他低低笑出声，“那你就是自相矛盾……”

    搞什么，庭月瞪了他一会，看他乐在其中的样子，默默撇过头，不去看他，心里不停腹诽——才不和这种自高自大、自命不凡的人浪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