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魂这几日心神不宁,伏牛山中似乎多出许多陌生的气味。
大雪飞扬,本该万物藏寂的时候,这不同寻常的“热闹”,使山中弥漫危险不安的气氛。
夜晚,死不了伏在它的背脊上,暖融融的皮毛抵挡住雪夜的寒凉,一人一狗藏在洞中,安静的注视鹅毛大雪,纷纷洒洒,落在枯黄草地中。
“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呢,好漂亮,也好冷哇。”
死不了双手托腮,想着明天要把洞口的雪铲干净,铲完雪,可以去附近的山坡滑雪玩。
啼魂低沉地“嗷呜”一声,早些年,它与鬼君到过极北的雪域,那里的雪可比这里更大更壮观,还有一只掌管风雪的大妖,浑身雪白,唯有一双眼睛是水蓝色。
夜风呼啸。
纷扬的雪回旋在风中,形成白色的小风暴,在夜中不停舞动,待到第二日日出,将将止歇,万物皆白。
啼魂是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吵醒的,它舔了舔死不了的脸,脑袋将她拱到山洞里面,自己跳到洞口,像家犬守卫大门一样,守卫着小小的山洞。
雪渐小些,变成细细的盐粒子,簌簌坠了下来,在白茫茫泛着金光的雪地中,走来一群接着一群的人族。
黑黄花纹的大狗吸引了走在前面老田的注意,他招招手,对弓二道:“在这,在这,看见那狗了没,那只小半妖准在附近!”
“真的假的,老田,你怎么知道?”弓二眯起眼睛,观察不远处,蹲坐雪地中的大狗,这狗长得真壮,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狗,跟只小牛犊似的。
老田信心十足道:“我每次上山,都能看见那只半妖跟眼前的这只狗混在一起。”
一个圆脸的猎户听见有半妖的消息,很是激动,他们已经找了快十天,可算见到影了,绕过二人,往前走了几步,指着前方,高兴道:“老田,弓二,你们看,那狗背后是不是有个洞口,半妖肯定在里面!”
“等等!”老田伸出手,阻止他继续往前。
但是晚了一步,凶猛的野狗脖子下压,低声咆哮,下一刻,飞跳而起,扑向侵略领地的人。
凄厉惨叫响彻山谷。
圆脸猎户拖着断掉的腿,在其他猎户的掩护下,惊恐无比的后退回来。
挡在他们的野狗实在太过凶悍,一些带着猎狗上山的大汉,将猎狗全都放上去围剿这只野狗,不过一碗茶的时间,二十多只猎犬全都死在野狗嘴下,断肢残躯零落雪地,腥热血液和着冷白的雪,鲜红一片,场面残忍可怖。
猎户们心疼自己的猎犬死得惨烈,又惊惧面前这只野狗的凶残,只好往后撤了十步多的距离。
“放箭吧,我不信咱这么多人治不了一条恶狗!”
有人恶狠狠提议,杀了他们这么多的狗,又伤了徐胖一条腿,他们绝对得弄死这只野狗,剥它的皮下酒吃。
锋利的箭簇破开飘洒的雪花,一枝连着一枝,如同一张铺开的渔网,冲着雪地中的野狗罩去。
啼魂两只前爪分开,严阵以待。
催动妖丹,胸口发热,四肢充满力量,它的身形奇快,在利箭落下的时候,已经灵巧避开,眼看就要乘着漫天飞箭,飞扑到拉弓的猎户身前。
“快撤,快撤!”
弓二见识到野狗的厉害,不敢轻敌,招呼大家马上离开这里,再做商议。
退到野狗看不见的地方,老田掏出旱烟,吸了两口,难办道:“看来这只狗是成了精,咱这些普通人,很难治得了。”
“什么话!”一猎户愤声道:“他娘的,不过一只狗娘养的野狗,咱这么多人,想不出法子弄死它。”
“就是,狗又没脑子,硬干不行,咱想别的办法。”
“好不容易到这里了,反正我得试试。”
“它伤了徐胖一条腿,这事咱不能这么算了,非得杀了这个畜生,给徐胖报仇!”
“对!”
“那野狗可是妖怪了,咱又不会法术,打不过它,真上的话,说不定到时候丢条腿都算幸运……”
……
大家吵吵嚷嚷没个定论,领头的弓二捂住耳朵,怒吼一声,“闭嘴,想要钱的留下,不想要的,马上下山!”
队伍由嘈杂转为安静,有人喊着打不过,却没人真的离开,大家舍不得那一两赏钱。
“没人想走,那就闭上嘴,想想怎么去对付那只狗娘养的畜生,大家都知道人定胜天这句话,我们连老天爷的决定都能改变,还怕对付不了一只畜生!”
……
圆月直挂山巅,雪夜冷寂,失了生气,妖魔精怪也窝在老巢中,懒得出门寻觅猎物。
死不了窝在洞中,抱住双膝,她心里害怕,自从山下的村民把她赶上伏牛山后,她便将伏牛山当做自己的家,但现在,伏牛山也变得危险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那些村民又为什么一定要捉她。
啼魂从白日就一直守在洞口。
它静默无声,好似一尊黑色雕塑,威猛雄伟。
目光凶厉的注视四周任何风吹草动。
火把,长长的火把,烧成一条弯折的火龙,在宁静雪地中,格外耀眼。
白日的一群猎户去而复返,围成半个圈,穿着厚实,一手挽弓一手搭箭,一步一步围住山洞,他们身后还有手举火把照明的人。
啼魂鼻纹皱起,露出锋利雪白的獠牙,低声吼叫,目光凶狠地盯着逐渐靠近的猎户。
只有杀死他们,才能换来彻底的安全。
正要上前厮杀时,后面的猎户忽然噗通跪倒在雪地上,双手合十,嘴中不停咕哝什么。
银白的雪地中,逐渐蔓延上一层祥和威严的金光。
走在前方的猎户让开一条空路,从后面步出两个猎户,态度恭谦,神色虔诚,手抬一尊正神镀金石像。
百人祈愿,正神庇佑。
神光照耀处,妖魔不侵。
当啼魂生出伤人之心时,丹田中的妖力便会化为一阵虚无,面对步步逼近的猎人,它确实成了一只除了体型大些,再无其它威胁的野狗了。
乱发的弓箭射穿它的肩胛骨,啼魂伸长脖子,爆发全力怒吼一声,即使没有妖力,它还是义无反顾扑向手拿刀叉斧棒的人群。
雪夜。
血液在雪地里画出鲜艳的梅花。
死不了冲出山洞,泪水盖住视野,她只看到见那只黑色的大狗,人群混乱之际,弓箭齐发之时,背脊中了四五箭的啼魂,衔起瘦小的少女,往东方的深林之中跑去。
人群穷追不舍。
穿过山林,是一道险峻万分的悬崖。
圆月光辉灿烂。
普照世间。
死不了扭过脑袋,看见此生最好看的月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从大狗口中挣脱下来,踮起脚,拍拍它的脑袋,充满希望与自信地对它说:“大狗,我是死不了,我有九条命,他们杀不了我哦,你放下我走吧,这样好不好呀,三天后,在离月亮最近的山顶,你在那里等我,我去找你,别忘了,我最会装死啦。”
猎人再次包围过来,手上的弓箭好像永远都用不完,各个神情紧绷,直直注视死不了身后的大狗。
死不了朝他们挥挥手,要跑过去时,啼魂咬住她破烂的衣角,不肯放她离开。
“喂,你们放了大狗,不然我就从悬崖跳下去,你们可就再也找不到我啦!”
弓二想了想,挥手让开一条道路。
"走吧大狗,等我哦——"
她搂紧它松软的脖颈,闭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松开时,又变成没有烦恼的样子,眨眨眼,伸手推了推大狗。
啼魂纹丝不动。
“大狗,大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不要你死在这里,我会难过死的,是九条命一想起来,就会难过死一条的那种难过……”她哽咽到说不出话来,眼睛坚强地微笑着。
啼魂用湿润的鼻尖蹭了蹭她的脑袋,轻轻的,温柔的,从未有过的。
终于,它调过身子,一瘸一拐地离开崖边的少女,没有回头。
风中传来深谷的呜咽声,穿越茂密的平林,绕破无尽的月色,回旋漫天的白雪。
——
它成日趴在寒风凛冽,白雪三尺的山巅之上,脑袋搭在前爪上,圆圆的黑眼珠,凝视着空荡荡的远方,像在等人。
它等了一个三日,又一个三日。
它决定下山去找她。
嗅着她遗留的气息,从山脚的村落,到热闹喧哗的市镇,一路找啊找,越过山川田野,走到了瑰丽壮阔的皇都,宽阔的道路四通八达,繁华的街市通宵达旦,它看也不看,垂着脑袋,鼻子在地面嗅来嗅去。
城郊的乱葬岗,黑鸦一排排蹲在树枝上,阴沉冷漠地注视远方。
啼魂在乱葬岗挖到了死不了残破不堪的尸骨。
她没有活过来。
它围着她转了许多圈,用鼻子拱她露出白骨的脖颈,她都没有爬起来。
它把她的尸骨背会伏牛山,它的妖力日渐强大,来的时候用了半年的时间,回的时候,只花费了一个月。
尸骨埋在一人一狗常居的山洞中,它守着她,夜夜风中传来啼哭呜咽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泪水化作瀑布,身躯化成大山,此后,她的尸骨就是它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