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突然踹开,冯时不忘把最后一口盐水鸭抓紧咽下。
逆光勾勒着来人伟岸身影,他身穿甲胄,即使看不清楚脸,裴宴舟一眼能认出他是谁,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蔺千户,蔺金甲。
“你!”
蔺金甲急吼吼地往前迈着大步,一团庞大的阴影逼向药堂饭桌,“怎么敢,瞒我的!”
裴宴舟一时大意,方才以为门外只是海鸥飞过,是他忘记蔺金甲的轻功着实了得。
他放下筷子,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今日来找冯时吃饭的缘由,便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复查身上病情。
可没想到,还是让蔺金甲生了疑心。
蔺金甲的眼眶微红,裴宴舟倒是一脸悠然。冯时见两人见面剑拔弩张,急忙朝门外探了探脑袋,确定没人后,再次把门紧紧关上。
蔺金甲气极想责怪裴宴舟,却嘴笨不知道如何开口,就算找他吵架,受伤的永远是自己,只好向冯时询问道:“那,现在病情,如、如何了?”
冯时扫了一眼裴宴舟,他的神色很是淡然,仿佛中毒的不是他本人。冯时知道两人生死过命,关系匪浅。
他如实答道:“客观来说,还能拖上一年,据说暹罗有药能医治,这次事关重大,陛下特意嘱咐我留心,嗐,咱们这交情我肯定……”
这番话在蔺金甲听来,很是刺耳,前后解释直接忽略,他兄弟只能活这几个月。怪不得昨日裴宴舟说那菜是苦的,他一时冲动将那厨子罚去马船,是有些做得过了。
俗话说得好,男儿有泪不轻弹。
但蔺金甲的话说不出来,只得抱着裴宴舟哭得嗷嗷乱叫。
这让正襟端坐着的裴宴舟很是嫌弃,屡次想把兄弟推开,装作不认识,“你明明武功造诣皆在上乘,就是这说话是个问题,说不定指挥使的位置你都能坐上了。我给你买的诗集杂册那些,你每日勤加诵读,数月或者数年后自然能表达流畅了。”
裴宴舟因为蔺金甲的结巴,没少操心。
蔺金甲抹了眼泪,立即反驳道:“怎么没有,勤加诵读……”
话依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冯时在北镇抚司认识蔺千户之初,曾以为他同裴宴舟一样,是个锦衣卫的六边形狠角色,后面接触下来才知道。
蔺金甲还只是个千户的原因就在于,他是个结巴。
“你,听我的。”
蔺金甲清清嗓,准备充分后再度开口:“南边来了他大大伯子家的大搭拉尾巴耳朵狗,北边来了他二大伯子家的二搭拉尾巴耳朵狗。①”
冯时喝茶的手递到嘴边停下,听到这里不由默默惊叹:“这又不结巴了?!”
裴宴舟对兄弟的努力很满意,很肯定地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继续加油。”
至少,倘若他这中途有了什么意外,副指挥使的位置还能给他兄弟留着,蔺金甲完全有这个实力。
几日过去。
蔺金甲对裴宴舟的毒依然耿耿于怀,好像又欠了兄弟一命。
他了然裴宴舟作为兄弟,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不肯让他第一时间知情,只是不想他担心。
对于中毒引起的后遗症,裴宴舟一句话“不过最后会成为五感丧散的野人罢了”让蔺金甲憋在心里,很不是滋味。
宝船如同舰队般,在海面飞速行驶着,蔺金甲不顾日头正晒,坐在甲板上,抛下手里的鱼竿。
正值锦衣卫午休,甲板四周很安静,刚好能让他复盘,裴宴舟到底是在何时中毒。
蔺金甲仔细回想最近几次出任务的细节,其中有一次看似平顺,但杀机四伏。
赵氏贪墨案。
他脑海里的线索似乎在刹那间串联起来。
赵奇案件涉及人命关天,北镇抚司查得七七八八,但裴宴舟隐隐怀疑背后还有大鱼,便计划和蔺金甲来一次潜伏夜访。
那天夜里,蔺金甲和裴宴舟身着夜行衣,悄悄溜进赵奇落网前,常去的春华楼。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夜里行动,仅仅靠着几个手势,蔺金甲便一眼知晓裴宴舟的安排,两人分开行动,等会儿汇合。
蔺金甲的轻功极好,他踩在墙壁狭缝间的转墙上,借着力量,如同灵巧的壁虎般,两三下翻进三楼窗户,靠月光仔细扫荡一圈,没找到任何线索,只好放弃。
谁知,屏息间他听见二楼脚步声逐渐靠近,紧接着便是两个人缠斗的声音,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喊“抓小偷”。
蔺金甲心中大喊不妙,担心裴宴舟遭人发现,急忙向二楼奔去。
倏忽之间,他的喉头被人钳住,定睛一看发现是他那双熟悉的,裴宴舟的厌世眼。
裴宴舟黑纱覆面,遮去大半张脸,压低声音冷喝道:“慌什么?”
蔺金甲这才反应过来,二楼叫喊“抓小偷”不是冲着裴宴舟去的,快速给他比了个手势:我担心是你。
裴宴舟没好气地送了个白眼给他,“我身手可没那么差。”
那两人缠斗的动静越来越大,引来的人越来越多,裴宴舟和蔺金甲不便过多停留,跳上房梁顺着屋脊打算就此撤退。
夜行两人如墨般,融进楼房错落之间的阴影中。
裴宴舟察觉有股冷冷的视线在凝视着他们,他顷刻间下意识回头望去。
人群聚集中,他没看清那人模样,却在瞬间看见那袖口里暗藏的箭透着寒光,直直地对着蔺金甲的背影。
来不及推开,亦或者在单薄屋脊上没法推开,裴宴舟在袖箭发出瞬间,直接挡在蔺金甲身前。
因为中箭,他不自觉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同时被蔺金甲发现异常。
蔺金甲比划着问他:怎么了?
“没事,”裴宴舟故作轻松道,“快走。”
直到这只袖箭重新被冯时拿出,蔺金甲这才看清上面镌刻着繁复的暹罗图案,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毒恐怕只有暹罗人才知道如何解开。
如今,裴宴舟的毒,后遗症已经开始,入夜眼瞎。
蔺金甲一晚上没睡好,想着能钓条新鲜大鱼给兄弟补补,老家人常说吃多鱼眼睛对眼睛好。
这叫,以形补形。
骤然间,蔺金甲靠在甲板上的鱼竿晃动,他急忙扯杆拉线,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上钩了。
不远处,一位火头军目瞪口呆,吐槽道:“不是吧!这都能钓起来!”
站在他身侧的火头军抱着双臂,嘴上叼着根细长的菜苗,悠然道:“看吧,记得赌注是你帮我切两天的萝卜。”
太监伙夫抱着一盆泡发的木耳路过,远远看见蔺金甲钓鱼的潇洒模样,发出低声惊叹:“哇哦,好帅喔!”
赌赢了的火头军一听这声音尖细,跟个娘们似的,朝那太监的背影,鄙夷地小声咒骂一句:“乌壳贝。”
谁知被那太监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句话被他顺风耳揪住,人当场退回两步来,“你小子骂谁呢?!”
忽然吊着怪异嗓子说话,惹得伙房的人都纷纷侧目过去。
那火头军对眼前矮了他一个头的阴阳人,根本没放在眼里。
“呸!”
他把嘴里叼着的菜苗吐在地上,借着身高,推搡着那太监几下,“就骂的是你怎么了!!乌壳贝乌壳贝乌壳贝乌壳贝乌壳贝!!”
还实打实叛逆地重复了好几句,直接往那太监的心窝子里戳。
太监服不下心里这口气,手里端着的木耳毫不客气地往那人身上倒去,两个人顺势扭打起来。
张大摸鱼没在,只好火头军拉火头军的人,太监拉太监的人,场面一度乱七八糟。
就连在切菜的姜月照和小渔儿都立马扔了菜刀,上去帮忙。
姜月照不明就里,急忙问小渔儿怎么回事,“为什么乌壳贝是骂人的话?”
小渔儿自小被送去宫刑,在太监堆里长大,这句“乌壳贝”自然是从小听着长大,都快脱敏了。
“乌壳贝是说俺们单性繁殖,落不了孩子。”混乱中,小渔儿解释道。
“噢。”姜月照着实无奈。
自从上船,伙房中火头军和太监们之间,隐隐有种一触即发的氛围在涌动着。
起初,太监还让着火头军几分,结果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这火头军不过绣花枕头一群草包,干啥都懒洋洋,还把活儿推给他们做。
姜月照给裴大人做菜,旁人自然不敢轻易使绊子。终于隐忍到今天,两拨势同水火的阵容,借机开骂了。
一时间,泡发的木耳和才拔下的鸡毛到处乱飞,把伙房搞得乌烟瘴气。
“你们。”一道低沉威严且冷冽的声音响起,扭打在一起的众人齐整整地望向伙房门口。
“在干什么?”
大家看见来人是蔺千户,上次提刀来伙房拿人,气场吓人。
转眼,大家规规矩矩排列站好,嗓子吊到心口,生怕被蔺千户看着不爽,发配去马船。
“是谁,专门给,裴大人做饭的?”蔺千户发问道。
众人齐整整退后一步,姜月照本人直接出列,大家投来目光,仿佛是马船最诚挚的召唤。
姜月照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她第一次看清蔺千户,跟上次来时一样,穿着镂花甲胄,身形魁梧,皮肤黝黑。
一双虎眼就像丛林里伺机而动的狮子王,追逐无辜小鹿,随时发怒咆哮。
“你,过来!”蔺千户抬眼把人喊到角落。
姜月照一脸不失礼貌的微笑,战战兢兢,不太情愿地迈着小碎步去了。
“喏!”
咆哮的“狮子王”塞了一条鱼在她手里,顺便说道:“麻烦,做给裴大人吃,我刚钓来的。”
姜月照看见递到她手上的是一条海鲈鱼,暗地里松了口气。只要不去马船,让她做十条鱼都行。
她眼巴巴地抬头看向蔺千户,好奇发问:“怎么做?”
蔺千户微微一顿,“不,知道。你,看着办。”
对了,过往这几天,她每日给裴单人出餐都小心翼翼,生怕踩雷。
听闻,蔺千户和裴大人是战场上,一起摸爬滚打杀出来的好兄弟,还合称“北镇抚司黑白双煞”,自然蔺千户知晓裴大人有什么饮食喜好。
好不容易蔺千户亲自来了伙房,姜月照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继续问道:“那裴大人平时,更喜欢哪种口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