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兄弟裴宴舟喜欢什么口味的,蔺千户可知道得太多了。
“他……”
蔺千户有口难言,“他……”
眼前小伙夫把鱼放到盆里,跑去专门拿了个小册子来,提笔等他半天,但他这语言组织能力实在有些匮乏。
姜月照见蔺千户半天开不了口,便又问道:“裴大人是哪里人?”
至少南北口味差异明显,这样让每日应试的姜月照,也好有个大致“备考”方向。
蔺千户神色有些警惕,不过裴宴舟老家在哪里,这条船上一半的人都了解,回答道:“杭州人士。”
噢,西湖醋鱼。
姜月照心中了然,急忙在她那小册子上记着,生怕去摘个菜的功夫就给忘记。
面对小伙夫期待的眼神,蔺金甲的语言系统在心里左右踟蹰,翻江倒海般组织半天,还是放弃。
他不放心,又惜字如金地补了一句,“你去问,冯医官。”
姜月照应声答应,把小册子收进怀里,眼看晚膳时间将至,冯医官唯有改日再找,现在的她挽起袖子准备收拾盆里那条,蔺千户亲自钓上来的鲈鱼。
姜月照想去接水,半道上却有个火头军,坐得大马金刀横在中间,完全挡住她的去路。
那人看着单薄,身形偏瘦,前额落着细碎的斜字刘海,遮掩着五官和表情,但周遭散发的气息,看谁都像欠了他二五八万似得,所以大家都不敢轻易靠近。
“不好意思,麻烦能让让吗?”
姜月照一脸亲切微笑,平时美食博主寻访非遗美食,都是她亲自完成的。特别去乡间小镇户外采风的时候,她的圆脸看起来和善,可太招老人小孩的喜欢了。
那人手里剥着大蒜,姜月照回想起来,方才火头军和太监吵得正酣时,他依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剥蒜皮。
姜月照的话音落下,很长时间后,他这才缓缓抬起了头。
他吊着下三白眼,眼神阴郁,年纪轻轻,左眼旁边有块锅铲大小的淡红胎记,让人感觉来者不善。
惹不起惹不起,躲得起躲得起。
姜月照麻溜地从旁边绕远了去提水,幸好还有小渔儿能给她搭把手。
盆里的鲈鱼活蹦乱跳,姜月照眼急手快,直接用菜刀的头给它敲晕了。
“太厉害了!”小渔·情绪价值王·儿立马发表感叹。
姜月照嘿嘿一笑回应,虽然她没法杀鸡,不过杀鱼的技术,她可是在大润发练习了很久。
紧接着,她用刀背刮走鱼鳞,顺着鱼肚切开,今天的鱼很新鲜,她准备做一道简单的“清蒸鲈鱼”。
她去掉鱼鳃,将鱼腹内黑膜用纱布轻轻擦掉,顺势在鱼背脊梁最厚的地方,从鱼肚中间砍上了那么两刀,接着又用盐巴均匀抹了鱼全身,给鲜嫩的鱼肉充分按摩后,再次将这层盐巴,冲洗干净。
准备大量生姜片和葱段垫在盘底,鲈鱼被姜月照分开,绝对主角瞪着个死鱼眼,鱼头倔强朝上,仿佛世界名画般,被稳妥地摆在瓷盘中央。
小渔儿的火一早生好,趁着这边等水开的功夫。
他俩又另起了个新炉灶,姜月照扔了几块新鲜胡萝卜和少许香菜下去,加水刚刚没过食材。
待猛火烧开后,姜月照舀了小半碗酱油下去,一般酱油偏咸,如果等会儿直接加进蒸鱼中,恐怕会败坏鲈鱼的本身鲜味,所以就重新准备了一碗蒸鱼用的专门酱油,做好放在一旁晾凉备用。
这时,原来大锅里的水开了,姜月照徐徐地用刷子蘸着猪油,在那准备上锅蒸的鲈鱼表面,刷上一层用来封皮的猪油,这道工序在于,能在高温蒸制中,及时锁住鲈鱼的原本水分。
送上蒸笼时,姜月照教小渔儿,记下受水沙漏的时间,这条鱼的形状一般大小。
姜月照掂量着开始换算,小声嘟囔道:“按照现代来说,差不多七八分钟。”
确认好后,她这才仔细交代小渔儿,“差不多蒸沙漏的小半刻时间。”
小渔儿点头,顺道往炉灶里添了点柴火。
她往旁边站去,把刚才剩下的生姜和大葱切成细丝,泡在清水中备好。
等鲈鱼蒸好后,姜月照垫着伙房干净纱布,顺手把蒸鱼里多出来的鱼汤给倒掉。
她用汤匙舀了几勺专门的蒸鱼酱油,沿着瓷盘淋在四周。
最后,姜月照将切好的生姜丝和葱丝铺在鱼肉上。
在小锅将猪油热至七八成熟后,姜月照将热油淋在那层葱姜丝上,迅速地“滋啦”一声,瞬间鲈鱼的鲜甜香味被激发出来,是谁都不能轻易拒绝的甘甜鱼香。
这份鱼香捎带着另外两道清炒时蔬一起,被侍卫送去裴大人的书房。
裴宴舟老远瞧见,那端出来的鱼头高昂着,死鱼眼睛翻着白眼,似乎冒着诡异的光,不由地眼睛微眯,皱了皱鼻头。
他对鱼的存在,真是讨厌极了。
盛鱼瓷碟旁边,压着一张字条:多吃鱼眼睛,以形补形。
是他兄弟蔺金甲的字迹。
记得他年幼还在裴府的时候,伙房端上来的鱼,鱼身泡在黑醋里,瓷盘上黑糊糊的一片,吃起来又咸又腥,又甜又酸。
裴府上上下下的人,除了他都吃得津津有味,特别是他最讨厌的裴府当家主母,一天恨不得三顿都吃这道鱼。
后来的他才知道,这道主母很喜欢的菜,叫做“西湖醋鱼”。
裴宴舟很是不解,只是觉得如果能把这道菜吃完,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吧,怪不得主母是个犀利强悍的狠角色。
这段往事在裴宴舟心里留下不小阴影,他提起筷子悬停在那道鱼上,很快又移开去夹上别的菜。
吃了两口,蔺金甲像老妈子似得,慢悠悠浮现在他的眼前,劝他吃鱼,阴魂不散。
虽然裴宴舟极其讨厌吃鱼,但当年混着沙土的大饼他都能吃下去,更别说这点小意思。
他夹着那小珠子,混着米饭猛吃了几口,没有怎么尝到味道。
裴宴舟对这道跟记忆中不太一样的鱼有些好奇,鲜嫩鱼肉在浅浅的酱汁里微微闪着诱人珠光。
他的筷子不自觉地剥下一片鱼肚肉,送进嘴里。
刹那间,裴宴舟眉头松开,甚至眼睛都情不自禁地放大了些。这鱼肉没有一根刺,入口即化,清甜香味在他的口腔里尽情绽放。
这是鱼?这是真的鱼吗?!
无数个问号在裴宴舟心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因为儿时记忆,后来的他几乎不怎么吃鱼。
他又夹上一筷子确认,这次是鱼背,虽然带着两根刺,但肉质紧实饱满,全然没了他记忆里,那种诡异的土腥味道。
因为口感和味道在他儿时的记忆里直接颠覆,裴宴舟再看这道菜的时候,都觉得它眉清目秀,格外顺眼。
曾经因为那道黑色醋鱼留下的阴霾,今天像被人生生凿开了一道天光,洒在他尘封许久的冰山上。
是香甜清新,是温暖柔和,关于鱼的记忆终于在今天被覆盖成美好回忆,对他而言,很是不易。
不一会儿,这道清蒸鲈鱼被裴宴舟几筷子夹没了,唯剩下一根光溜溜的鱼骨了。
裴宴舟放下筷子时,不知不觉,眼前的菜碟全都空了,肚子也从来没吃得那么饱过,他轻轻赞叹道:“这伙夫手艺,着实不错。”
*
“这伙夫文化,确实疏浅。”
几日后,在裴宴舟的书房内,冯时举着那小伙夫送来的菜单,前前后后看了好几次,得出结论。
蔺金甲在一旁练习刀法,对此不敢兴趣,没有搭话。
裴宴舟忙着誊写航海日志,匆忙抬头扫过一眼,冯时正好把那张菜单递到了他的手上。
那日,小伙夫特意来找冯时,拿着小册子,准备写下副指挥使的饮食习惯和禁忌。
冯时隐瞒病情,按部就班地交代几句,后来想着他们三,时不时会凑在一起用餐,便让那位小伙夫回去草拟一份菜单出来,方便日后点菜。
那伙夫听后,连连笑着点头说好。可没想到,他今天交来的菜单,可谓是错漏百出。
裴宴舟接过那张菜单一看,这字,确实勉强能认出是那么个字,但几乎都写错了。
“清蒸哈什蚂、烩鸭腰儿、烤鸭条、清拌腰丝儿、黄心管儿、焖白鳝……①”
即使菜单错漏百出,裴宴舟也能看出来这写的哪道菜,应该是“清蒸哈什螞、燴鴨腰兒、烤鴨條、清拌腰絲兒、黃心管兒、燜白鱔……”
字体虽然称不上清秀,倒还圆润可以辨认,不过气势上理直气壮,一笔一划把错字写得格外认真。
裴宴舟把这张菜单收到一边,他手上今日份的航海日志还未写完,突然想起什么,把笔搁置在砚台边上。
“听伙长(船长)这两日汇报,船队即将到达长乐港口,”裴宴舟看向蔺金甲,沉稳道:“我怀疑九婴这两日会再次下手,晚上安排人手做好布防,我们来一次瓮中捉鳖。”
潇洒挥刀的蔺金甲,面露狠厉应声点头,从沙场到北镇抚司,他手里这把唐横刀很久没闻过血味,就快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