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

    南江附中高二(三)班的后排,靠窗的那个位置,像一个小小的、自带结界的孤岛。

    许晚星就缩在这个孤岛的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面那道细细的、已经发白的光滑划痕,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紧紧锚住,不会被教室里喧嚣的人声潮水淹没。开学第一天,空气里漂浮着假期未散的松弛感,混着新课本的油墨味,还有少年人久别重逢的兴奋。说笑声、桌椅挪动的摩擦声、书本拍在桌上的噼啪声……织成一张巨大而喧闹的网。别人在这网中如鱼得水,她却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只想把自己缩进最小的角落,最好消失不见。

    新发的教材被她整整齐齐摞在桌角,像一堵小小的城墙,徒劳地试图阻挡旁人探究的目光。她微微低头,让有些毛躁的、不太服帖的碎发垂下来,堪堪遮住一点眉眼。舅舅徐竞川今早塞在她书包里的那张纸条,此刻正皱巴巴地团在口袋最深处——上面无非是些“新环境别紧张”、“好好学习”之类的叮嘱。那些话很熟悉,却隔着一层,暖不了此刻冰凉的手心。她闭了闭眼,试图稳住呼吸,胸腔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又闷又慌。

    就在这时,一片淡淡的阴影落下来,罩住了她面前那一小块被阳光晒得微温的桌面。

    “喂,这个位置有人吗?”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随意,像溪水冲刷过石头。

    许晚星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起眼,又飞快地垂下去,几乎把头埋进交叠的臂弯里。进来的男生很高,身影恰好挡住了从窗外斜射进来的大片光线。他几步走到旁边那个空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利落带风。校服的肩线被挺拔的肩背撑得笔直。她没有看清他的脸,只听到隔壁桌椅微微晃动的声响,还有书本文具盒摊开的声响。随后,一股极淡的、清新的青柠薄荷洗手液味道飘了过来,很好闻,却让她把头埋得更低。

    课代表开始发放新学期的练习册。崭新的册子,雪白的封面上印着醒目的学科名称。

    “许晚星?”课代表的声音清晰地在稍远处响起。

    她像被蜂刺蛰了一下,肩膀不自觉地一抖。讲台上老师似乎也朝这边扫了一眼。一股热流“腾”地涌上脸颊。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得椅子腿与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嘎——”。这声响在一片不算太吵闹的环境里被放大了数倍,引得周遭一小圈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好奇、打量,甚至是几丝还没消散的说笑被打断后的讶然。

    许晚星感觉自己脸颊上的血管突突直跳,热度烧得耳朵都嗡嗡作响。她不敢抬头看任何人,视线紧紧钉在自己灰扑扑的鞋面上,几乎是小跑着冲向讲台。从座位到讲台那短短几步路,仿佛成了漫长而羞耻的旅程。直到从课代表手里接过那摞沉甸甸的练习册,指尖触到冰凉的纸张边缘,她才在心头狠狠吸了一口气,几乎是手脚并用,抱着那摞遮挡脸的书,逃也似的跌撞回自己的座位,再次把自己缩进那个安全的角落阴影里。

    直到放学铃声尖锐地划破暮色四合的空气,教室里的人潮如退水般呼啦啦卷向门口。喧嚣和碰撞声被留在这栋教学楼里,慢慢沉淀下来,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还有值日生慢悠悠清扫着地面的沙沙声。

    许晚星没有急着走。她磨蹭着把散落在桌肚里最后两本没带回去的书塞进书包,拉链拉到顶,然后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开始了自己的值日任务。黄昏的光线,金红里融入了沉沉的靛蓝,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泼洒在地面上,留下巨大的、被拉长的斜方格光影。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和一个坐在前面、埋首刷题的短发女生。空气很安静,只有扫帚划过地面均匀的“唰唰”声,以及自己刻意控制、依然显得稍重的呼吸声。一种隐秘的安心感,才悄悄浸上她的心头。只有在这种时候,这种空无一人的时候,属于她的那根紧绷的弦,才能暂时松弛一点点。

    就在她专心致志地与座位底下几小撮灰尘较劲时,那属于她的松弛,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

    “砰——!”靠近后门的窗框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随即是一下更响的“哐当”声,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外面走廊的瓷砖地上。

    毫无准备的巨大声响吓得许晚星浑身一颤,手里的扫帚差点脱手砸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猛跳了几下,声音大得仿佛她自己都能听见。她几乎是循着本能,猛地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后门的那扇小窗。

    一张男生的脸映在玻璃窗外面,隔着一层略有些污浊的玻璃。

    下午那个坐在旁边的男生,此刻正微微弓着背,额头还带着一点撞上玻璃的痕迹,一手似乎有点懊恼地揉着额角,一手扶着窗框。窗外的光线在他发顶和耳廓勾勒出薄薄的金边,五官在逆光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轮廓是挺拔干净的。他大概想探头看看教室里还有人没,却动作过猛直接撞上了。见她惊恐地瞪过来,男生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尴尬和促狭。

    他隔着玻璃朝里张望了一下,目光似乎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又似乎在寻找别的什么。随即他放弃了探视,直起身,走到旁边的教室门口,隔着门扇,带着点疑惑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来:“嘿,里面还有人吗?这门怎么锁了?我书包落里面了!”

    原来教室前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最后离开的值日生顺手带上了,锁落了栓。

    许晚星愣在原地,手里还死死攥着扫帚柄。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回答他?然后开门让他进来?可他就在外面等着……一想到要面对一个陌生人进门的场景,刚刚平息了一点的紧张感又卷土重来。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几乎是僵在了原地。

    门外的男生显然有些着急了,提高了点音量:“喂——有没有人开个门啊?我书包真在里面!就那个靠着后墙的座位!”他的手指在玻璃窗上用力敲了几下,“笃笃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带上了催促。

    玻璃窗被拍击的声音一下下如同敲在许晚星心上。她攥着扫帚的手更紧了几分,指节都有些泛白。终究是躲不过去。她极其轻微、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慢吞吞地挪动脚步,像背负着千斤重担,一步步朝教室前门蹭过去。

    门锁是那种老式的横栓。她摸索着拉开沉重的插销,“咔哒”一声轻响。门随即被一股不大的力量从外推开,暮色和走廊的空气裹挟着那个身形挺直的男生一起涌了进来。他一步踏进教室,带来一阵清爽的薄荷味道,比下午更清晰了一些。

    “呼!还好还好,我还以为今天得钻窗户了呢!谢了啊!”男生的声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听起来很明亮,似乎刚才的焦急被轻而易举地抛开了。他像是认识她一样,甚至随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已经越过她,径直飘向他自己靠窗的那个座位。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果然安静地躺在他的课桌抽屉下。

    许晚星在他擦肩而过带起的微风里,飞快地退开一步,头不自觉地又低了下去,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握着门框边缘、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的指关节。

    男生脚步轻快,带着那种目标明确、行动迅速的利落感,三两下就穿过过道走到了自己的座位旁。他弯腰,手臂一探,轻松地把书包从桌下拉了出来,往背后一甩。黑色的书包沉沉地落在他肩上,他顺势转了个身,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回了门口那个依旧僵立、低垂着头,沉默得如同一尊石塑的女孩身上。

    他这才有机会正面看清她。

    黄昏教室的光线并不均匀,她被门口逆光笼罩,显得轮廓有些模糊不清。那头微微卷曲、偏黑褐色的头发披散着,发梢微微毛躁,几缕不安分的碎发完全遮住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近一半的面颊。她像是要把整张脸都埋进阴影里。身上那件合身的校服衬衣领口系得一丝不苟,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袖口也规矩地挽着,只是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极力想要隐身于背景般的紧绷和局促。

    男生的目光在她蓬松略显凌乱的头顶顿了顿,几乎是脱口而出,话语里带着一种纯粹直观的惊讶和不解:“喂,野人,你头发都快打结了吧?刚从哪儿钻出来的草窝子?”

    “野人”?!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小石子,毫无预兆地砸进许晚星沉寂的心湖,“咚”的一声,几乎砸穿了那一层用来保护自己的薄冰。一股尖锐又冰冷的刺痛感瞬间穿透四肢百骸,让她浑身都轻轻哆嗦了一下。血液似乎都朝脸上涌去,她感觉到耳根热辣辣地发烫。像这样带着些微妙轻慢意味的形容,从舅舅那里是听不到的,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准确无误地戳中了那个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连自己都不敢细看的角落。一股巨大的难堪和狼狈感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喘不上气,原本就低垂的头颅几乎要折到胸口。

    她的沉默和突然紧绷的姿态显然引起了男生的注意。他像是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预料到自己随口一句直观的评价会引发对方如此强烈的反应。他看着门口那个几乎要把头埋进地缝里的身影,眉头无意识地微微蹙起,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那点因为终于拿到书包而显得轻松的神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晰的困惑。自己说错话了?可是……她那头发确实有点乱啊,而且这称呼好像也没多严重吧?现在女生不都挺介意形象的吗?

    一种近乎笨拙的弥补冲动促使他迅速行动起来。他抬手在自己黑色双肩包侧面的小口袋里摸索了几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几秒钟后,他的手抽了出来,指间捏着一个小小的、薄薄的长方形银色物件。

    “喏,你自己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口迈了两步。那块小小的镜片随着他手臂的伸展和步伐的移动,在教室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几道流动的、变幻不定的光斑,像被摇碎的细碎金箔。他毫无征兆地、动作却异常自然地将那块小镜子朝着她递了过去,指尖距离她的手臂只有寸许。夕阳柔和的光线精准地打在光洁的镜面上,瞬间炸开一片跳跃的金红火苗,灼目而刺眼,直接闯入她低垂的视野。

    “……”许晚星仿佛被那道镜面反光烫到了,又或是那突兀递来的镜子带着一种令她恐惧的穿透力。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几近窒息的气音。

    在男生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她条件反射地朝后猛缩,动作之大带起一阵小风。不是接过,不是推开,而是一种躲避危险的本能——那动作快得像被电击,手臂狠狠地向后一挥,试图将那个带着冰冷反光的“恐怖之物”隔绝在自己安全距离之外。

    她的指尖猛地向后甩!

    “啪嚓——!”

    一声清晰而短促的碎裂脆响,狠狠撕裂了教室里黄昏特有的温柔静谧。

    那块小小的、边缘镶嵌着薄薄银壳的镜子,被她慌乱躲闪的手臂撞飞出去,在空中划了个短短的无助弧线,然后重重地摔落在不远处的水磨石地面上。光洁的镜面瞬间碎裂出几道惨白的、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的裂痕。细小的、尖锐的碎片边缘在黯淡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微光。镜面的中央,倒映出模糊的、裂开的夕阳碎片,和一小块被惊吓覆盖的脸。

    许晚星僵立着,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回心脏。她的双眼睁得极大,死死盯着地上那块支离破碎的、小小的地狱入口。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从脚底迅速蔓延全身。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褪色,只有那碎裂的镜子碎片如同无数只眼睛,死死地、嘲弄地凝视着她。

    时间仿佛短暂地停顿了一秒。

    然后,是男生难以置信的、带着满满困惑和讶异的质问:“你……你怕镜子?”

    他的声音因为惊愕而微微上扬,穿透了许晚星脑中混乱的嗡鸣。那句问话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神经上。

    她像是被这声质问从极寒的冰封状态瞬间惊醒,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撞击都牵扯着神经末梢,带来尖锐的痛感。嘴唇抑制不住地微微哆嗦着,喉咙发紧,试图辩驳或者道歉,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难堪如同滚烫的岩浆裹挟着她,比刚才被他喊“野人”时强烈百倍。她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惨白,连带着唇色都褪成了透明。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做出了选择——几乎是逃命似的,她猛地转过身,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地上那面破碎的镜子和旁边站着的男生,像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影子,仓皇狼狈地朝着开着的教室后门冲了出去。脚步踉跄,慌乱中膝盖撞在门框边的某张空椅凳腿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也毫不停留,瞬间消失在走廊沉沉的暮色里。

    偌大的教室,只剩下那个男生立在原处,像一个突兀的雕像。他愣愣地站着,表情从最初的错愕、不解,迅速沉淀为一种清晰的茫然和困惑。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有些失焦地望着地上那块碎裂的镜子,又茫然地抬起眼,望向那个空荡荡的后门口,仿佛那里刚刚消失了一个无法理解却真实存在的谜团。走廊里只有那个瘦弱惊慌的背影消失前最后的一点脚步声,很快也被寂静吞噬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去确认自己的书包——还在背上沉甸甸地挂着,完好无损。这就更衬得眼前这一地碎片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女孩的狂奔逃窜,像一场幻梦中的混乱。

    他缓缓弯下腰,动作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伸出修长的手指,捏起那块镜子碎裂的主镜片。裂痕布满镜面,蛛网般的纹路将夕阳切割成无数扭曲的碎片。他看着镜片中那被割裂的、模糊而光怪陆离的自己的倒影,眉峰不由得蹙得更紧,清亮的眼瞳里第一次清晰浮现出浓重的不解。指腹无意识地拂过那些尖锐冰冷的碎片边缘。

    “……怕镜子?”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疑问句,这一次,更像是抛向虚空的自言自语。那语气不再是惊讶,而是被眼前这突如其来、无法解释的遭遇所真正困惑。他把碎片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镜片里一张被切割错位的脸扭曲变形。

    这算什么?自己只是随手掏个镜子给她,就吓得她摔了镜子然后自己逃命似的跑了?那样子简直像见了鬼!他自认为下午和刚才,自己虽然算不上多细心体贴,但也绝对没有半分恶意。一句“野人”,也许是有些没礼貌,可这不至于就让她有这种天塌地陷的反应吧?还有那镜子……他回想那个叫许晚星的女生看到镜子被递过来时的反应——那根本不是害羞或者不好意思,那是一种根植于骨髓深处的恐惧!她几乎是惊恐地躲闪,仿佛那不是一面普通的小镜子,而是什么致命的刑具。

    男生摇摇头,实在想不明白。他把那块镜片小心地放在一边,低头去捡拾地上其他散落的碎渣,避免割伤后来的人。

    “怪人一个。”他小声嘀咕着,语调里依旧是不解,但终究带上了一丝无可奈何。他把最大的几块碎片都捡拾干净,扔进教室后方的垃圾桶,拍了拍手。这才重新背上书包,瞥了一眼许晚星刚才值日留下的扫帚——还孤零零地靠在墙边。

    走出教室时,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许晚星仓皇逃离的那条过道,那里只剩一地寂寥的暮色微光。他想起教导主任吴建国中午带人来时好像提过一句,新转来的女生叫许晚星?名字还挺好听的。不过……

    他的脚步在走廊里顿了顿,嘴角无意识地撇了撇,低声自语:“算了……明天记得再带面镜子吧。”带着一种近乎于“我倒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的固执少年意气,迈步融入渐渐浓重的夜色里。

    许晚星几乎是扑进卫生间狭窄隔间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将那道简易的塑料插销狠狠扣上。狭小的空间瞬间被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昏暗吞噬,只有门板上方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吝啬地漏进几缕走廊惨白的感应灯光线。

    世界终于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黑。她靠着冰冷粗糙的瓷砖墙,双腿虚软得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点点顺着冰冷的墙面滑坐到同样冰凉的地板上。胸腔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压垮,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肺部深处尖锐的疼痛,空气带着刺,刮过喉咙。

    地上那面碎裂的镜子……那刺耳的“啪嚓”声……那如同活物般冰冷的反光……那个男生带着不解的质问……每一个碎片都在她脑中反复碰撞、炸裂,搅得她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吃的几口面包在喉头涌动,带着酸腐的气息。

    “野人……”

    “怕镜子?”

    这两个声音,如同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她最脆弱敏感的神经。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自己算什么?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一个需要躲进卫生间这逼仄狭小的黑暗角落,才能获得片刻喘息的可悲怪物。

    黑暗中,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柔软的皮肉,留下几道清晰的、陷进去的凹痕,火辣辣地疼。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只有这种尖锐的疼痛才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并非完全虚无,还能感受到一点属于“活着”的、令人心安的实在触感。她的另一只手,带着某种神经质的狂乱,狠狠抓上自己那蓬松杂乱的头发,用力地揉搓、拉扯,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野人”的标签连同自己那令人厌恶的外表一起,撕扯下来,丢弃在这肮脏黑暗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模糊传来其他女生交谈的低语和陆续离校的脚步声。这些象征着外部世界正常运转的声音,如同来自遥远异界的背景杂音,丝毫不能扰动她自我封闭的黑暗囚笼。

    直到整个校园彻底陷入死寂,走廊的感应灯长时间无人经过而熄灭,世界彻底被浓重的黑暗拥抱。

    许晚星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手指冰凉,扶着湿冷的墙壁,慢慢撑起身体。她推开门,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公共洗手池边。没有灯光,只有窗户外面遥远城市投过来的朦胧微光,勉强勾勒出水池模糊的轮廓。她的脚步踩在冰冷滑腻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水池旁边,一面长方形的镜框深深地嵌在墙壁里。黑暗中,镜面只是一片更深的虚无阴影。

    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带着漂白粉气味的水流“哗”地冲泻而出,砸在白瓷水池底部,响声在空旷的寂静里显得异常响亮、刺耳。

    水流。只有水流。她需要水流。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般的急切,俯下身去,双臂支撑在冰冷坚硬的水池边缘,把自己的脸迅速地凑近那片飞溅的水花。冰冷的水流猛烈地冲击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溅起细碎的水珠,沿着她的脸颊、鬓角滑落,也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冰凉刺骨的水流像无数细小的针,刺得皮肤发紧发痛,可这真实的、强烈的冷痛感,仿佛某种奇异的救赎,让她混乱濒临崩溃的神经奇迹般地获得了一丝迟滞的平静。

    她贪婪地感受着水流冲刷在额上、面上的冰冷触感,感受水流沿着脸颊和脖颈的皮肤流淌而下时,那湿漉漉的、活着的微痒。她的视线执拗地紧盯着水龙头出口那奔涌旋转的水花,看它们碰撞、溅开、再顺着水流的方向消失在下方幽暗的下水口。那是动态的,是安全的,不会凝固成像镜子那样冰冷的、带着审视的倒影。

    她没有勇气,哪怕只是最最细微的一瞥,投向旁边那沉默伫立在黑暗中的长方形镜框。

    第二天是正式开学日。巨大的红底迎新横幅还在校门口招展,可南江附中的节奏已然切换到一种无声而紧绷的轨道上。

    许晚星比规定时间早到了整整一个小时。空荡的走廊被清洁阿姨打扫过,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湿拖把的气息。走廊墙根排成行的一盆盆绿萝叶子垂着晶莹的水珠。她捏着书包带,在静谧的走廊里踌躇地踱步,像一只试探着走进陌生领域的猫。偶尔教室里有人影晃动,她便下意识地躲到光洁立柱的遮蔽后,直到那人离开。

    她在高二(三)班教室门口徘徊了许久。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指尖在冰凉的门把手上碰触又缩回,反复数次。隔着门窗,能看到她昨天坐的那个座位空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引向更靠窗的位置——那个男生的座位也在那里,黑板上贴着的新座位表清晰印着三个字:江屿白。

    这个名字很特别,带着一种清冽如水的诗意感。名字下面还有一个标注:物理科代表。与昨天教室里他那种看似随意却利落高效的动作,还有他说话时那种逻辑清晰的干脆感,微妙地贴合。

    昨天那种被尖锐碎片撕裂般的情绪又隐约卷土重来。许晚星垂下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推门走进教室。

    走到座位旁,她一眼就看到了。

    在她靠近过道的桌角边缘,端正地放着一个包装完好的小纸盒,扁扁的,也就巴掌大小。盒子很素净,没有任何装饰。盒盖没有封死,微微露出一条缝隙。透过缝隙,能瞥见里面崭新的镜面边缘反射着一小块冰冷的亮光。

    许晚星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了几分。她迅速移开目光,不敢再看第二眼。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校服下摆,布料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揉成一团。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抗拒瞬间攫住了她。

    谁放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答案不言而喻。

    她拉开椅子,身体僵硬地坐下去,刻意将脊背挺得笔直,视线死死锁在光滑的桌面上那一条若有若无的木纹上。但那盒子像个无言的焦点,哪怕只用眼角余光瞟到它模糊的轮廓,都让她坐立难安。

    学生们陆续进入教室,空气变得喧闹嘈杂起来。

    许晚星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穿着利落校服衬衫的身影穿过人群后门走进教室。他背上挂着那个眼熟的黑书包,走路带着一种无声却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肩线绷得笔直,步履轻快得几乎踏着某种无形的节奏。她不敢去看他的脸,但那身影轮廓却像是刻印在她视线的盲区。他径直走向自己的靠窗座位。

    那身影在靠近过道时,脚步似乎极短暂地顿了一下,若有若无的目光似乎在桌角那个崭新的盒子上掠过。许晚星紧张得后背绷紧,双手死死按在膝上,连呼吸都屏住了。所幸,他并未停留,也并未开口,只是很自然地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将书包挂在了椅背的弯钩上。

    上午的课一节一节过去。物理老师站在讲台上,声音洪亮地讲述着新的章节、新的定律,粉笔在黑板上发出规律的“哒哒”声响。整个教室都沉浸在一个微妙的开学常态里。

    许晚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讲台和课本上。眼角的余光几次忍不住瞟向过道边邻座那个侧影。他听课很专注,坐姿并不显得刻意板正,却有种全神贯注融入其中的挺拔感,只偶尔在笔停顿写下的瞬间,头颅微微垂下。

    桌角那个新放上去、装着镜子的盒子,成了一个沉默却无比醒目的存在。许晚星每一次目光扫过它,指尖都忍不住会微微蜷缩一下。

    漫长的物理课终于结束了。下课铃声敲响,学生紧绷的心弦松弛片刻。有人冲出去接水,有人围坐聊天。许晚星没有动,依旧低着头,假装盯着桌面木纹。

    就在这时,一只手随意地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在她桌角那个小盒子上轻轻点了点,发出两声极轻的“笃、笃”。

    “喂,昨天那个。”男生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语调寻常自然,几乎听不出刻意的痕迹。既不显得热络,也不含昨晚的困惑或任何异样情绪,就像是提醒同桌掉了个橡皮那么随意。但他开口的那个瞬间,许晚星还是感到神经像被一根细弦拉紧,骤然绷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沉又闷地撞击着胸腔壁。她猛地抬起眼皮,视线撞上刚刚走到她桌边的江屿白。

    窗外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映亮他半个侧脸,将年轻干净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少年人锐气的眉眼在光线下显得沉静,没了昨天黄昏时的惊愕。此刻他看着她的目光很直白,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探究,像在看一道从未见过的物理难题。那双清冽的眼瞳里,似乎不含半点昨天那样的惊异和不耐烦,更多的是疑惑和那种近乎少年人特有的、对未知事物的天然好奇。

    这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好奇目光,让许晚星的心底反而生出一股更为尖锐的恐慌。这比嘲讽更让她难受。

    “昨天那个,”江屿白见她不吭声,只是僵硬地抬头看他,又指了一下她桌角的盒子,“赔你的。拿着啊。”

    许晚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盒子,目光接触到盒子边缘折射出来的那一线冷光,像被那光刺到似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飞快地收回视线,重新低下头,长发滑落,再次遮蔽了一部分表情。她没有去接,也没有去看他,只是摇了摇头,幅度很小,声音压在喉咙里,含糊地挤出两个字:“……算了。”

    江屿白的眉峰微微挑起一点,像是没预料到她会是这种近乎“不要”的态度。这种反应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期。在他的认知里,东西坏了赔一个,天经地义。对方接受了,也就意味着昨天的尴尬事件翻篇了。可这个新来的女生,像一只随时处在应激状态的、难以捉摸的小动物,对补偿都带着一种本能的抗拒和回避。

    他微微倾身,手撑在她桌面边缘,身体微微侧过一个角度,视线向下,似乎想穿透那层垂落的发丝看清她的表情:“什么叫算了?我弄坏的啊。”他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坚持,带着一种少年人的较真。

    他的靠近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清冽的薄荷气息压迫感。这细微的动作让许晚星像受惊的含羞草般猛地朝座椅里缩了一下,身体紧紧贴着椅背,仿佛想把自己镶嵌进去。她更加低地埋下头,让额前几绺深褐色的卷发完全滑落,彻底遮挡住额角和眼角,只留下一个光洁的下巴线条。

    “真不用。”她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微弱的恳求,尾音几乎被窗外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喧闹声吞没。她藏在桌面下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校服裤子,布料在她手心揉皱变形。

    江屿白看着她蜷缩的姿态,抿了抿唇,直起身来。困惑像一层薄雾,清晰地萦绕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宇间。他沉默了有几秒钟,目光在她桌上那个被他当作补偿物品的盒子上流连了片刻,又落回她严严实实低垂的头颅。

    “……行吧。”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有点闷闷的,带着点少年人遇阻时特有的不畅快和那种“事情完全没搞懂”的轻微挫败感。他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从自己桌肚里扯出一本印着复杂电路图的物理竞赛辅导书,姿态有些懒散随意地靠回自己的椅背。虽然眼神里还残留着那点“真是怪事一桩”的不解,似乎终究放弃了在这个令人无措的女孩身上立刻找出答案的打算。

    许晚星能感觉到身边的压迫气息减弱了。她屏着的那口气小心翼翼地松了一半,但身体依旧僵硬得如同冻住,视线死死地盯着摊开在桌面上物理课本中一行被精心标注出的、解释牛顿定律的公式符号,那些字母和符号在她眼前模糊晃动,扭曲变形,完全无法进入脑子。

    又僵持了几十秒。就在许晚星紧绷的神经刚要松懈一丝的时候——

    “哎!”江屿白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根本没回头看她,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物理老师已经转身面对黑板的动作,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提醒,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头发。”

    他的目光虽然锁着前方讲台方向,但许晚星瞬间意识到,他是在说她的头发垂下来遮挡了视线。那种提醒,依旧是昨天那句“野人”延伸出的味道——纯粹对“表象”问题的无法忍耐,一种近乎本能的视觉上的“整理冲动”。

    许晚星放在膝上的手猛地痉挛般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皮肤里。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委屈猛地冲上鼻尖,喉咙堵得发硬。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要提醒她这些?她的头发碍他什么事了?那散乱的、不成形的发丝,是她能在这个陌生而令人窒息的学校里,找到的唯一一道微弱屏障了。

    她用力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微咸的甜腥味,才强迫自己将那几乎要漫出来的湿意逼回去。她依旧低着头,没吭声。在物理老师要求记笔记的指令下,机械地捏起笔,在本子上开始誊写。但笔尖落纸后却是颤抖的,划出的线条软弱弯曲,毫无章法,像一片被风吹得纷乱的枯草。

    她的左手却终于还是动了。

    那只左手从桌面极其缓慢地抬起,五指微微张开又蜷缩,带着一种极其不愿的僵硬姿态,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向垂落在额前、快要搭在她眼角的那几缕深褐色卷曲发丝伸去。

    她的手指触碰到那微凉柔韧的发丝。指尖刚刚拨动一下,动作还没完成——

    “……右边那儿,有两绺粘一起了。” 江屿白的声音带着一种随意的、纯观察报告式的冷静,低沉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许晚星的身体在瞬间绷紧,如同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弦。那只试图整理头发的手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猛地缩了回来,像是慢动作般僵在半空停滞了一瞬,然后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沉重地落回到桌面上。

    她没有再碰自己的头发,甚至没有试图去理顺右边那“粘一起”的两绺碎发。

    整个下午,许晚星都在一种近乎窒息的僵硬状态中度过。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同桌那个名叫江屿白的男生并非故意给她难堪。他身上没有那些恶意嘲弄的轻佻气息。他更像一个过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精密仪器,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逻辑性和对外在秩序近乎偏执的要求。他看到不合“规则”的东西(比如凌乱的头发),就会像看到一道程序漏洞一样,自然而然地指出来——没有恶意,却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完全不顾及对方可能的感受。

    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主观恶意的“整理冲动”,比故意的嘲弄更让她无所适从,更感到难以抵挡。

    课间,许晚星一直缩在自己座位上,头埋得很低,假装沉浸在课本或者练习册里。同桌江屿白并未再次刻意提醒她的“头发问题”,但这无声的压力反而让她更加如芒在背。她能感觉到他课间不是出去教室活动,就是在座位上翻看一本厚厚的、印着复杂电路图和公式的书,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物理王国里。

    只有一次,她鼓起全部勇气起身去讲台找老师问了一道数学题。当她小心翼翼地从江屿白桌后的狭小通道走过去时,他的目光曾短暂地离开他那本晦涩难解的竞赛书,在她移动的身影上极快地掠过了一眼。那一瞬间的眼神,许晚星分明清晰地捕捉到——那是一种带着强烈探究欲的纯粹审视。他微微歪了歪头,眉头微皱,像是在观察一块特殊的矿石标本。这纯粹科学探究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精准地聚焦在她的后背,让她每一个步幅都显得异常僵硬。等拿到老师的解答返回座位时,她几乎是仓促地跌坐回椅子,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下午的数学课结束后,距离放学只有最后一节自习了。

    数学老师拖堂讲完最后一道几何题,终于满意地合上教案宣布下课。教室里瞬间被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和窸窣的议论声填满,绷紧的空气松弛下来。坐在江屿白前面、一个剃着利落短寸头的男生刘畅,猛地呼出一大口气,夸张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身体自然地向后倾斜,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他伸了个巨大的懒腰,手臂在空中划过:“哎呀妈呀,这题绕死个人……”

    刘畅伸到后面的胳膊肘,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江屿白堆放在桌角边缘的一叠练习册上。那叠册子本来就不太稳,被这么大力一撞,顿时像倒塌的积木塔,稀里哗啦地朝着靠过道的方向——也就是许晚星这边倾泻下来!

    变故来得太快。许晚星只来得及看见那堆练习册小山朝着自己头顶砸落,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下意识地、动作有些慌乱地向后猛地一闪!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自己的椅子靠背上。但已经晚了。

    “哗啦——啪!啪!”好几本沉重的练习册和几本笔记本还是重重地砸在了她桌面的边缘,更有几本滑落下来,直接掉到了她并拢的膝盖上。厚重的册子砸得膝盖骨一痛。

    “诶诶!对不起对不起……”刘畅这才反应过来,也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想要挽救。

    江屿白的动作更快一些。他几乎在刘畅发出惊呼的同时就侧身转向这边。他的眉头习惯性地皱着,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混乱非常不适。他没有说话,快速地伸出手臂,目标明确地越过那掉落的练习册小山,去捞他那本掉在最底下的、厚厚的、书页边角已经开始磨损发白的物理竞赛习题册。

    许晚星膝盖上的压力松了大半。

    就在两人各自收拾自己书本的混乱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猝不及防地从桌角上方伸了过来,带着一种极其习惯性的、不经意的、纯粹是“顺手为之”的动作。

    “啪嗒。”

    伴随着一声极轻微的物品碰撞桌面的声响,那个包装完好、崭新的小纸盒——江屿白赔她的新镜子——被轻轻推到了她的桌角内侧边缘。

    做完这个动作,那只手的主人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仿佛只是把一个碍事的杯子往桌角挪了挪那么自然。江屿白一边将他那本宝贵的竞赛册子在手上“啪”地抖了抖,弹掉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目光转向她身前还未完全收拾好的桌面那堆摊开的混乱。

    “……发夹。”他突然出声,目光精准地落在掉落在桌面和椅子空隙之间,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黑色发夹上。刚才混乱中从她头发上滑落的。

    许晚星被这毫无预兆、轻描淡写推进自己区域的镜子和紧接着那句随意的提醒击得懵了一瞬,心跳漏跳了一拍,几乎要窒息。

    她猛地低下头,像个被按动了开关的提线木偶,动作快得近乎僵硬——左手迅速抓起那个孤零零躺在椅脚旁的黑色小发夹,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坚硬的塑料边缘甚至硌得她柔嫩的掌心生疼。几乎与此同时,她的右手如同训练了千万遍般,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急切,猛地向桌角内侧探去——目标是刚刚被挪进来的那个装着全新镜子的小纸盒!

    指尖在碰到冰冷光滑的盒子外壁的刹那,昨天那场碎裂的脆响如同一声凄厉的哨音在她脑中炸开!递来的镜子、碎裂声、惊恐逃窜的自己……画面瞬间闪回。

    抓向盒子的右手,像一个被无形的强力弹簧猛地反抽回去!骤然改变方向!速度之快,力量之大,狠狠撞在了自己桌沿下方的棱角上!指关节被坚硬光滑的木头边角划出一记尖锐无比的剧痛!

    “嘶——!”许晚星倒抽一口冷气,像被烫伤般猛然抽回手。

    下一秒,她几乎是跳了起来!动作快得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滋嘎”一声。她根本顾不上看桌角的盒子,也顾不上还在隐隐作痛的膝盖和火辣辣的手指,只死死攥着那个重新捡回的发夹,埋着头,用一种近乎冲锋的姿态,朝着教室后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背影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仓皇和无措,更像是被某种无形怪兽追逐着逃离。

    这骤然爆发的新一轮变故,快得连肇事者刘畅都反应不过来,他保持着半蹲在座位上转身的姿势,嘴巴惊讶地张着,手里还捏着刚才差点也掉落的练习册,完全呆住。

    江屿白站在自己座位旁,右手还拿着他那本物理竞赛册子。他的身体保持着朝许晚星桌角微微前倾的姿势,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凝固般的愕然,追随着那个像风一样刮出教室后门的瘦弱背影,一直到她消失在门外走廊的转角。

    他眼瞳里惯常的那点困惑在此刻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冰棱。

    他慢慢低下头。视线先是落在桌角那个被他随手推过去的、完好无损的崭新镜子上——它孤零零地立在桌角,像是在嘲笑一切。

    接着,他的目光移动到地板上。刚才许晚星撞到的手指关节留下的地方。一滴极其细小的、圆润的暗红色血珠正悄然滚落在地板微光下,折射出微弱的暗芒。

    几秒死寂般的沉默笼罩在这小小的角落。

    然后,江屿白低低地、近乎无声地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词:“……靠。”

新书推荐: 文科生登基指南 忽逢茉莉恰逢雨 机关算不尽 守月 真的爱你 [假面骑士Drive]Chase他有急支糖浆(切傻同人) [HP西里斯] Romantic Delusion 暗恋是场双向观察 黑莲花绑定假宦官后杀疯了 弱水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