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孟冬辞一直在思量元珵的话。
她是想利用元戎忌惮元珵背后势力这一点为大煜谋利,可此事于她至今仍只是心里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元珵缘何要说那句话?
他先前还怨她心狠薄凉,怎么六七日不见,便就想通了?这人究竟是跟她装傻,还是大智若愚,想与她演一出以柔克刚?
她心里装着疑问,走路不当心,进院的时候不知让什么绊了个趔趄。
“阿姐当心。”融霜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扶了她一把。
孟冬辞稳住身形,这才看清,脚边横着几截枯枝,一抬头,院里那棵柿子树果然遭了这丫头的毒手。
再一垂眼,融霜正红着眼眶满脸幽怨地盯着她。
孟冬辞‘噗嗤’一声笑起来,伸手捏捏她的脸,问:“怎么了这是?”
“阿姐见了我,既不惊也不喜,”林融霜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嘟囔道,“还为个外人训斥我。”
孟冬辞失笑,将她拉起来,领着她往屋里走:“喜自然是喜的,惊是没有,因为就是我叫你来的。”
林融霜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是,我是以外放查贪为由被陛下赶出泓都的。”
孟冬辞伸手解去她身上那件沾了脏污的斗篷,点头:“陛下要将你送来,自然要找个由头。”
“可我是以阿姐的身份被赶出泓都的,”林融霜一字一顿重复道,“阿姐的身份,大煜左相。”
‘哗’一声,茶则里的茶全洒去了壶外。
孟冬辞捏着茶则弯身收拾案上散落的茶叶,问:“什么缘由?”
“我装作阿姐的模样,应了陛下的意思,一直称病,”林融霜接过孟冬辞手里的茶则,“但每隔三五日会由肩舆抬着,避开上朝的时候进一趟陛下的垂拱殿,假装与陛下议事,宫里宫外有些传言,可陛下不言语,谁也不敢质疑。”
林融霜见孟冬辞煮茶煮的心不在焉,生怕她烫着,便连壶也接过来,接着说:“可腊月二十二,交年节前一日,我扮成你的模样正要出门,文心姐便亲自到咱们府上来了一趟,告诉我有人给陛下递了密信,说现今的左相只是个替身,真的左相不在泓都……”
孟冬辞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便打断林融霜,问:“密信是如何递进陛下手中的?”
“文心姐说是夹在下头官员交年节的问安折子里,字是左手所写,纸用的就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查不出来源。”林融霜将煮好的茶倒出两盏搁在自己手边晾着,接着说道:“当晚,这事就传遍了泓都,第二日陛下便下旨,说新崖有人贪墨朝廷拨下去的抚恤银子,让阿姐亲身去查。”
叫当朝左相去边城查贪墨一案,确实与贬斥无异。
腊月二十二……
可她要融霜来的消息是腊月十八才递出去的,就算周池他们的人日夜兼程,也是太快了些。
更何况,她不只递了叫融霜来临邺这一个消息。
“阿姐?”见孟冬辞出神,林融霜便握了握她的手,问:“可有什么不对吗?”
孟冬辞摇头:“你是哪一日离的泓都?”
“交年节当晚,”林融霜说,“文心姐来府上送的我。”
她离开泓都已有两月,为何偏偏是这时候有人以她不在泓都为由向姜瑜发难。
除非,她递出去的消息露了端倪!那密信是夹在问安的折子里送进垂拱殿的,说明当初将她画像贴遍泓都的内应,比她们自己人更早收到那两张写着‘义妹’、‘朝乱’的密信。
如此一来,左相孟冬辞,便在明面上被赶出了大煜朝堂。
此事还需仔细思量,孟冬辞转而问林融霜:“从新崖往临邺这一路,要经过平娄,又要躲开洪辽边城的布防,你怎会来得如此快?”
“陛下叫二殿下送我,”林融霜忽地叹了口气,“阿姐你不知道,二殿下生得相貌堂堂,却不想如此娇气,走一段便喊冷,要么就喊累,若不是他拖后腿,我还能赶上与阿姐一道守岁呢。”
二殿下姜珣,一个最怕麻烦,最不爱理这些俗事的人,他不习武,不涉朝政,为何有他相送,融霜便能一路无阻地进了临邺?
孟冬辞因而问:“二殿下可与你一道进了洪辽?”
“没有,”林融霜摇头,从袖袋里掏出个玉琥递给孟冬辞,“他只将我送到洪辽边城,又将这东西给了我,说若有人为难,叫我只管拿这个出来,可这一路,竟也没有人为难我。”
那玉琥成色一般,雕工不算精巧不说,尾巴处还缺了个口子,但四周却已磨得光滑,像是经年拿在手中摩挲的。
孟冬辞接过,才要对着光细瞧,便听有人叩门。
林融霜见孟冬辞点头,便起身开门。
柳莲拎着两个食盒进来,朝孟冬辞笑道:“晓得皇子妃与妹妹正说话,女侍们不敢打搅,竟将食盒搁在外头便走了,东厨备了角子,咱们这儿元日早上都吃这个,殿下叫给你们也送来一些,只是不晓得你们吃不吃得惯。”
哪里是不敢打搅,这是见融霜连皇子都敢往死里打,生怕自己没了小命。也不奇怪,这别院里的女侍小厮平日叫元珵阴晴不晴地吓唬惯了,一个赛一个的胆小。
因而孟冬辞假做不快地剜了林融霜一眼,朝柳莲笑道:“好好的年节,叫这莽丫头搅和了,还劳动莲姨走这一趟,融霜下手没轻重,殿下这会儿如何了?”
“好着呢,”柳莲笑着将食盒搁下,回道,“前儿因与皇子妃绊嘴蔫儿了这些时日,今日见了你的面便有了笑模样,全然不像刚吃过亏的。”
孟冬辞起身相送:“那便好,等过两日,我带着融霜去跟他赔罪。”
那玉琥原本被孟冬辞拿在手里,衣袖掩着,这一起身露了个头出来。柳莲瞧见了,先是一怔,本已往出走了,又回头多看了一眼。
柳莲从来不会藏心思,人也没什么心计,孟冬辞注意到她神色有变,便干脆拿出来,问:“莲姨认得这个?”
“阿姐的儿子小时候有一个,只是颜色比这个浅些,”柳莲就着孟冬辞手里看了一眼,摆手笑笑,“姐夫买回来哄孩子玩儿的,集市上的东西,大多都一个模样。”
走到门口,柳莲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殿下叫我告诉皇子妃一声,送犀角酒的人在礼单上留名赵千石,这些日子小厮们拿着这名字在城中打听了,是吏部的人,司封司员外郎,宅邸跟工部郑大人在一条街上,只是平日未见与谁走得近,殿下说皇子妃若是想从赵千石入手,他便再遣人去查问。”
“不用了,”孟冬辞摇头,“那日殿下与我说,这人听闻毒酒一事在席上便已面有异色,想来他本身要么不知这酒的缘故,要么是听令行事,没料到如此快的被我撞破,咱们若是追得太紧,这人没准过两日就变成一具尸首了。”
柳莲点头称是。
“还有一事,”孟冬辞朝柳莲道,“劳莲姨叫小厮们备一驾马车,你与柳姨平日出门用的那种规制便好,明日早膳后,我出门一趟。”
柳莲问:“不与殿下一起吗?”
“是去见郑惠,殿下知道此事,”孟冬辞摇头,“他身上有伤,不劳动他了,我带融霜去。”
*
因‘刺杀皇子妃’一事被罚没一年的薪俸后,郑弘致一直称病不朝,元戎面子上还是要照管这些老臣,便下了一道旨意,工部尚书之位空悬已有时日,待郑弘致病愈复朝,便由他接替此位。
可郑弘致却因女儿的事寒了心,暗自合计着告老。
自女儿失而复得后,瞿姝也不说什么女德女戒的话了,只是叫这一遭吓破了胆,至今仍不许郑惠出门,就连过年,也是闭门拒客。
因先前的谣传,孟冬辞不好直言自己的身份,与融霜一道吃了个闭门羹。
正月初二一早,郑府门口的小厮顶着一双乌青的眼,只管赶人:“这是晓得我家老爷眼瞅着要升任尚书,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凑合,两个连真容都不露的女子,装神弄鬼,还想见我家小姐?我家夫人可说了,小姐近来谁也不见。”
林融霜素来心直口快,凑近瞧了瞧那小厮的眼睛,呵呵笑起来:“还说我俩装神弄鬼,我瞧你印堂发黑,乌眼鸡似的,倒像是鬼上了身。”
趁着林融霜与那小厮吵嘴的工夫,孟冬辞四下打量了一圈。
以郑弘致的官品,这宅子的规制倒是小了些,大过年的,门上的朱漆都没补,墙也修的矮了些。
再一回身,只见那小厮吵不过林融霜,已从乌眼鸡气成了斗鸡,眼瞅着要喊人了,孟冬辞将林融霜扯回来,折身往后头她们停马车的地方走。
转到后头马车边,孟冬辞将帷帽掀开一角,朝林融霜使了个眼色。
林融霜满脸不可置信:“阿姐,可是你教我的,走正道行正途。”
“事急从权,”孟冬辞道,“咱们毕竟身在他国,在外面抛头露面太久容易招麻烦,这宅子不大,此处应该就是后罩房的位置,郑惠应当住在此处,你见了她,只说皇子妃请她至角门一见。”
她话音才落,林融霜已翻身上了马车,以车顶借力,足尖一点,轻松翻过了院墙。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角门已开,郑惠穿着一身玉色常服,连襻膊都还系着,匆匆便来迎,待将孟冬辞让进院子,才说:“我娘吓着了,下令闭门,怠慢皇子妃了。”
“今日不说客套话,”孟冬辞笑着摇头,“储君的谣言你定然已经听说,以为如何?”
“我与殿下未曾说过几句话,不知他为人究竟如何,”郑惠抬眼看向孟冬辞,眼中聚起笑意,“但我信皇子妃不会看错人,芙玉得皇子妃点拨才如醍醐灌顶,皇子妃心中所愿,郑家会全力相帮,父亲那头,我来游说。”
孟冬辞点头:“多谢。”
别过郑惠,孟冬辞与林融霜依旧乘马车回别院,转过怀远街时,马车蓦地一抖,一瞬之后又恢复如常。
孟冬辞本没多在意,可没走多久,林融霜便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压得极低:“车外有血腥气。”
她话音未落,一柄剑已刺破车帘,直刺孟冬辞面门。
林融霜反应极快,腰间匕首出鞘,寒光翻转,先将剑尖击歪,扯着孟冬辞矮身离开座位,躲开两边可能会遭暗算的小窗,跟着身形一矮,匕首隔着车帘朝帘外的影子刺出去。
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和惨叫同时响起,靛青车帘状似墨染。
林融霜一把掀开溅了血的车帘,驾车的人颈上血喷如柱,直直朝里头倒过来。
孟冬辞垂眼一看,那车夫,已不是来时替她二人驾车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