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格空间将陆玉韬拉到心渊附近便堪堪停下,若要进入祭坛,便需要他迈出一步,主动进入幽影设下的结界之内。
此时一个形质不定的模糊幽影正盘踞在祭坛中央的巨大茶杯上,或浓或淡,倒是瞧不真切是个什么跟脚。
那位传闻中的归墟灵主也不知是去了哪里躲懒。许是灵主胸怀广阔,对这区区幽灵的挑衅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总不会真让他说中了,灵主也惹不起这幽灵吧?
陆玉韬稍稍观察了一下附近的灵气动向,察觉到还有其他人在,且还是宗内的熟人,他便没有贸然显形,而是把他在路上所叠的传音纸犬又套了几层防止无关人等窥探的符箓,确保只有这幽影能够与他密语传讯。
是不是太初真灵,一试便知。
纸犬足踏灵风,携着神诏密语送往祭坛中心的暗影。
暗影忽凝现一截长尾,尾尖一晃,就将纸犬圈入黑气范围内,互换讯息。
只听一个浑厚又尖利的声音通过纸犬传入陆玉韬耳中:“长夜寂寂兮,暗影盘桓。”
陆玉韬神色微变。他对这声音有点模糊印象,但太过于模糊,以至于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而它的一身气息,如沈谦语的补天石一般,似与女娲有点儿关联。
——“炤冥,吾乃螣蛇。”
——“……原来是你。”
陆玉韬脑海中灵光一现,模糊的记忆瞬间清晰起来:那还是他刚从神墓中化生的时候,从娲神残念中无意识捕捉到的旧日影像。
他算是弄明白这暗影“复活”的猫腻了:它压根儿就没死过。也不知这老长虫在这秘境内龟缩了多少年……难道是它在那无量渊里吞云吐雾好不快活,却被人看着不顺眼,才被拽出来镇场子了?
“你在那深渊里呆着不好,跑到地面上来做什么?”陆玉韬准备先旁敲侧击,看看这老家伙是否会对他说实话。
“竖子无状,何敢与吾互称你我?”螣蛇没有直接回答陆玉韬的问题,反而先计较起了尊卑位序。
“都是神裔,谁弗如谁?”陆玉韬眼眸微眯,心道这老家伙不过是白白活了数万万年,什么脏活累活都没干过,倒是会给自己找脸。
“吾曾是娲神座下,与天道同庚。而尔不过春秋几度,何况如今又自封为小小金丹修士——待复归真身,再来与吾论序罢。”螣蛇吐信冷笑,神威隐现。
陆玉韬瞳转金赤,呲了呲牙,又整了整袖子,转瞬便恢复了云淡风轻:“唯心有执困者,才见形不见神。”
听闻此言,螣蛇来了几分兴趣。这小辈分明没在第一时间认出它来,却是嘴硬得很。
自从烛阴和金乌陨落后,它就蛰伏到了这归墟境里,很是难得见到有新鲜的神裔面孔出现。而觉察到陆玉韬身上的旧劫余火,它就知道在这万年之内九州又发生了一轮惨烈变故,连天狗和祸斗也道陨了。
话说回来,先前也不知是哪个煞星往祭坛垣柱射了一支冷箭,害它已经进行过半的苏醒仪轨又得重头来过。等它独自从祭坛里醒来,就只瞧见叽叽喳喳地吵闹不休的一群凡人修士突然一溜烟儿地都躲进了个圆肚茶杯里。
至于它为何会醒来么……黑雾耍性似的扯了扯纸犬的耳朵,却用力太过,不小心捏碎了一角。强作镇定将纸犬复原,它才正形道:“吾原本在沉睡之中,但偏偏有不少人来搅扰清梦。”
陆玉韬挑眉讥诮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万人争睹的稀罕之物?”
原本悠然盘旋的黑雾动作一顿,忽然陷入沉默。
凝滞半晌后,它的身影才缓缓恢复了流动,猩红分叉的蛇信突然越界闯入停在祭坛外的鳞格空间内,往陆玉韬身上嗅闻气息。
陆玉韬泰然自若,抱着臂膀眯着眼睛,倒要好好看看这老家伙肚子里头憋了些什么坏水儿。
“你身上沾着的气息有些古怪,莫非是将什么禁忌之物藏在了袖子里?”螣蛇忽然从浓雾中睁开两颗灯笼大的竖瞳紫眼,开始找茬,“沾染凡尘孽障,可不是好习惯。”
陆玉韬轻嗤一声,不惧反讽:“眼睛瞪得再大,也分辨不明虚实有无。”
眼见陆玉韬如此不卑不亢,螣蛇倒是有了些作为长辈的自觉,但有也不多。竖瞳骤然缩成了针尖,尖牙上挂起一丝毒液:“哦?想来狗鼻子是灵的,怎么就没有嗅到临近的危险气息?”
幽冷岑寂的空间乍然被爆裂的火光撕开一道缝隙,金紫二炁相互冲撞挤压,势要将整片心渊撕扯成虚空碎片。
陆玉韬眸色骤沉,指尖凌空画火,燃起的黑星便将身边的异常灵炁尽数吞没。他越看这长虫越不顺眼,立马就要带着林讷行离开,却忽又想起一事,于是肃然问道,“你把蛇纹赋给了谁?”
他虽不知麒麟隐居何处,但沈谦语已经因林讷行的心气和黄龙令间的冲突而被强行授予印纹。若是再来一个被赋有螣蛇印记的人,那事情便不止这么简单——恐怕黄龙之劫,避无可避。
而能被螣蛇赋予代狩能力的人,想也不会是什么良善人物。他可不喜欢这类心性阴湿,总爱在背地里暗布杀局的人,需得先行警惕着,免得今后遇到。
“吾未曾从黄龙处得令,何来印纹可授?”螣蛇收回探息辨味的信子,雾眼茫然。
陆玉韬撇了撇嘴,暗道这老妖怪太过装腔作势。分明就是睡糊涂了不谙世事,却好意思说什么“未曾得令”。他不客气道:“若当真如此,您这位自上古就存世的神尊,如何肯对区区几个凡人侧目?”
螣蛇雾躯翻涌如沸,直接脱离了祭坛中心,于天上盘旋喷吐浊煞,霎时间便晦暝千里。它的声音穿透了烟雾,直接传遍了整个浓雾笼罩着的混沌领域:“凡有未明之事,自去幻世照妄炼境中寻。”
阴阳二炁猛烈对冲成灵气乱流将规则经纬崩断,突然出现一道时空裂隙,如闪电般在陆玉韬身上迅疾一卷后便猝然消失。
“不好!”陆玉韬一摸袖子,果然不见了符阵空间。
他当即就化出兽爪探入蜃雾中,欲将林讷行抓回来,却听到螣蛇传声:“他人因果命线,可观不可涉。你越界了。”
陆玉韬闻言把手收回,厉声质问:“如你这般,便不算是强织因果?”早知如此,他便该全用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借用符术。
“有人已经布局经营了许久,吾今不过是搭把手罢了。”从容说完,螣蛇便隐去身形,顺便甩了甩尾,将陆玉韬也勾走,免得这个小辈再掺和到这趟浑水里。
温蔚眼帘掀起一线,若是有人注意,便可见她眸中有紫雾隐现。
但可惜的是,众人此时注意力都被外界的变化所吸引,如临大敌般警戒着祭坛动静。只除了两人一直都将心神放在了她身上,才没错过这一瞬间的诡谲瞳变。
螣蛇离开茶杯的瞬间,杯内众人立刻便感受到身上的威压骤减。
他们在逼仄的黑暗空间里屏息蹲守了好一阵,却既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又听不见说话的声音,只能通过外界威压变化透露出的情绪波澜来猜测或许是有什么人在和祭坛内的暗影交锋。
——“好像要打起来了!”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紧张,又有些压抑着的激动。
——“机不可失,还不赶紧趁乱溜之大吉?”这人已经蠢蠢欲动,语气却平静无波。
——“别急呀,再观察观察……”这人则是好整以暇,甚至还有些看好戏的心态。
话没说完,这人头上就挨了一个爆栗。
——“找死啊!这是我等平平无奇的修士能够旁观的吗?”这人就算是想要遁离,也要给自己冠上个合理些的名义。
话音刚落,果然地脉猛地一震,将茶杯震离地面两尺余高。而天降浩荡神音:“若有未明之事,自去幻世照妄炼境中寻。”
——“完了!”
——“完了。”
——“完了……”
也不知说话的三人是什么心理,平日里修士们对历练机缘如饥似渴,而他们竟然对此避之不及?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们,任谁在经历了绮罗香的幻象惑神淬洗之后,又正好被外人瞧见了自己的窘态,短时间内对类似的情景都会有些膈应和抵触。
正在此时,忽有一股携着冰气的强力灵风打着旋席卷而来,把在空中翻滚开裂的茶杯稳稳拖住,将之推送至祭坛百丈之外。
尽管有灵风暗自相助,但天不遂人意,原本方圆不过数丈的祭坛竟在刹那间蔓延扩张到无边无际,而茶杯里的几人忽而渺若幽冷沧海中的几粒粟米。
白灵将法器停在一个灵气流动稍微缓和些的地方,手里已经准备好开山斧,打算出去劈开禁制亲手为自己挣来一线生机。
“白道友。”在这茶杯内一直没开过口的乔知乐冷不丁地出声低语,着实吓了几人一跳。
她执笛起身,先是拱手施了一个谢礼:“多谢白道友慷慨容留,让我和师弟师妹能够在此休整。眼下前路未明,不如让我和师弟师妹来为诸位开道。”
秋坚和悠悠随即也整肃了身形,执礼后在乔知乐身侧站定。
白灵却是目露警惕,亮了亮手里闪着寒光的斧刃:“乔道友有什么破局之策,不妨先说来听听。若是有需要协力配合的,我们也好商讨出个计策应对。”
见到乔知乐三人结阵而立,她反倒镇定下来:在突围之前,需得先把内部矛盾解决了,以免待会儿在混沌乱流中腹背受敌。
玄清宗三人外加一个神山春在一旁安静伫立,仿若木鸡——虽然真论起修为来,四人才是战斗主力,但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审时度势。在主人家表态的时候贸然插话,可不是明智之举。
对于白灵略带攻击性的举止,乔知乐并不气恼。她直接从袖中掏出一块凤首玉牌递给白灵:“这块玉牌乃是我宗信物,持玉牌者,但有任何困难,可向飞云阁求援三次。此物虽非至宝,权当做我们三人给白道友的谢礼了。”
趁着白灵迟疑着将玉牌收下的间隙,她顺势传音道:“若有人想来飞云阁,还请白道友帮忙将信物转交。”她点到即止,也不多说。
白灵一听即悟,默默将玉牌揣到暗袋里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