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林讷行睫羽颤了颤,略睁开眼,就有茫茫星图映入眼帘。

    是乾元天地。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她沉默地观视星象,却无一个念头浮上她的心间。

    于是她只好将躺卧的姿势调整为盘坐,双手则自然叠放于身前,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冥思。

    往昔情念,皆如尘劫。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所谓道心不稳,不过是因为她将自己现在无法轻易达成的道途愿景仓促地放在了首要地位,然而她道基未固,欲速则不达。

    沈谦语很聪明,结成道侣后,他就可以轻易看透她的情绪波澜,她却没办法从他的识海里找出他心绪变化的形迹。

    他把契约的条款订立得精密又严苛,活像是个捕捉珍贵猎物而设下的精致陷阱。但这陷阱却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跳进去的,她想要借此证明自己的爱不再残缺不全,而是身心守一、能够与之比肩。

    她的确不会因为这些许桎梏就感到害怕,或是受到别的什么窒碍,但也没办法诚恳地将自己的诸般意识显化为确定的想法来让他窥探。

    关于逆天改命的妄念与冲动,只能藏匿在识海深层,否则沈谦语也许会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举动来。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与警惕,也是她数年辗转漂泊得来的直觉。

    他们二人中到底是谁更在意这道侣契约,其实并不好说。谁都能为了自身职责而舍契赴劫,但谁也不会轻易就斩断情缘。

    他中正温和、守序冷静,她孤傲执拗,又纯善脆弱。她觉得自己至少在表面上也应该维持平和温驯的样子,这样才能和他相配得宜。

    她的诸般愤怒游离如丝,尤其是在得知他的天道使命之后,更是只能将其掩藏在灵力潜流中——她不想辜负这般珍视彼此的深厚情谊,也不愿意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安定与祥和。

    但事与愿违。

    既然不能在平日的各种言行中显现出来,便只能依靠本能来将自己的焚世之怒诉之于笔下烈焰。笔走偏锋,倒不知循的是她自己的道,还是沈谦语的道。

    都不尽然。

    ——毁灭。

    烧毁一切邪行与邪念,才是她在初入道时所求。古贤垂训,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以前尚可以自己为薪柴,现在却因为情念不得不收敛锋芒,将自己的戾火束缚。

    顽金破碎,让她失了锐气;柔木重立,但刚柔未济。

    凡灵符笔之下,竟欲转诛邪净世之火为凤凰重生之火,是否可笑?

    灵风如常,轻柔拂过她的肉身,未被她吸收吐纳,也未因她隐隐克制着的疯狂心念而躁动翻涌。

    在天运职责上,他不能就她,她也无法就他。

    说到底,她如今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只能做焚天灭地的净秽之人,而无法做定序乾坤的镇守之人。她得把自己的一身高傲放下,彻底舍去旧日锋芒,完全进入这冰冷的秩序规则里沉潜,才能探寻到真正的共生之道。

    十年百年,皆是不晚。

    她的身可舍,情可舍;心可舍,道亦可舍。唯有契约,可解而不可舍,否则便是不仁不义。更何况,她在丹天立下的守护誓言才刚走了短短一程。

    “此契问心,不羁天命,不囿人言。唯心证道,生死同归。”林讷行轻声念出当初结契的这句立誓之言,若有所思。

    “不羁天命”本是她彼时主动提出的条件,以期将来劫至时自己的行动不被沈谦语拦着。但立契之后不久,沈谦语反而成了另一个应劫之人,把她的计划全盘打乱。

    “唯心证道,生死同归。”他们是否真的做到同心同德了?

    沈谦语叫她惜命,她却变得怕死了:怕他因为自己而死,更怕他为了那既定的天命而狠心抛弃她。易地而处,她才深知沦为局外之人的压抑与煎熬。

    沈谦语当初也险些入执,但他因她安然而明悟,便将执妄一剑斩了。她却还没迎来能让她安心斩妄的契机……不,这契机就是现在。

    不是她主动斩了,而是企图驯化她的细羽花藤动用了摄魂之术和幻香,将她往日的情念和偏执都淡化了。

    或许天命有归,她不该妄图干涉沈谦语的命局——

    是了,她尚有雀羽之时,沈谦语不也没有随意干涉她的道途选择?除了最初她要立下道心誓言的时候。

    嗯?

    林讷行察觉不对,倏然睁目如炬。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几如太鼓喧天,震耳欲聋。

    默然静观缓慢周行的星轨半晌后,她的心跳逐渐平复,回落如常。

    天道恩赐和惩罚对于单个人来说,从来不是完全对等。轮回印契若果真能够实现,绝非立誓这么简单。

    ——她是被算计了。

    沈谦语一定有不少事还瞒着她,但她此前没有兴趣对其深究。归根究底,背后缘由于她来说毫无意义。自己的每一步决定无论是否被人利用,只要她真心认可,她也都毫无怨言。

    说“瞒着”也不太准确,仿佛是他心机深沉,故意要耍手段将她玩弄于股掌似的。他只是思虑的太多,而展露出的太少而已。

    ——痴愚莽夫。

    如此评价她,也未尝不对。

    也许她是时候向沈谦语讨要个答案,为什么要与她结契携行,又为什么要在契约里加上些自相矛盾的条款。但数次对峙,他从来只给了最能哄她的那个,封堵住她继续追究的念头。

    她若问的不是原因,而是解决的办法,他会不会给?会,但不是直接给出来,而是会在行动中提示她。不过,道途漫漫,终须独行,旁人最多只能做个引导者。

    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说他也能观测因果,一旦将玄机宣之于口,便会打破既定的走向,将事件的未来发展导向未知?

    早在来这秘境前,她便已经做过许多尝试,而沈谦语都未曾阻止。这就说明他其实也不是全知,一切行为皆是在他觉知范围内做出的合理反应。

    ——奇怪。真是太过奇怪。

    原是她立誓要护他,现实却又反过来,还是他在护她。

    是她因不够坦诚而陷入执障了。与其逆天改命,却终属徒劳,不如直指根本,来个釜底抽薪。

    就算是道印又如何?她提前把那镇塔地下的麻烦给解决了,他可还有道可殉?

    至于守塔之责,不该让单个人来承担,也不应可着黄龙一尊神兽独承万钧。诸君既享天地灵韵,便需同负山河之重,断无只取不予、逃避劫责之事。

    ——解法在她,更在整个修仙界和巫族。

    纵然人心各异,所求非一,但其实同道者亦有无数。面对危难时,她素来习惯孤行独往,倒是忘了众志归一便可撼天纲。

    只是,要以多少命来抗?

    她的命,她自己可以做主;别人的命,她尚不敢放上棋盘。

    一双沉静而淡漠的眼眸缓缓阖上,继续冥思。

    然而混沌道音却忽如退潮时的浪花将她的所有心念席卷,只在识海中留下寂寂空无。

    交叠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自然转换为太极印,清冽灵气亦无需她动念即自天灵灌顶而入。

    她的呼吸渐渐均匀而绵长,吐纳间自成玄妙道韵。无性灵气循周天运行转化,凝结出阴阳丹火灵核如黑白二色棋子,沉落于丹田炁海中顺向旋转的青蘅两极——炼化己身为丹鼎之器,却不自知。

    然这一切却皆瞒不过乾元卦象:地火明夷,晦而待明,利艰贞。初九,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星火遁入地中蛰伏,静待燎原。

    忽有一个暗影窜过天际,引得灵风吹落一片星辉。星光摇曳,渐被云雾侵袭。

    林讷行缓缓收势,结束了周天运行。她张目四顾,目光呆滞了片晌,忽地将温润的同心玉珏攥入手中描摹。

    沉思良久后,她将玉珏从腰间解下,揣入袖中暗袋封存。

    “今后百年,你我不应再见。”她的神情疏离而冷漠,说出口的话语声线也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你要孤身寻道?”一道神识传音飞入识海。

    林讷行摇了摇头,表示这并非她的本意:“百年之后,我便可知自己的情道是否能够走得通。”

    “待到命劫降临,我会选择迈入轮回桥了断因果,还是会选择为你在这世间继续苟活?”她自问自答,“或许都不会。我早就将生死看淡,轮回于我无用。再者,你本就不需要我这样的微末之人守护。”

    ——“……”沉默。

    她垂眸道:“我并非孑然行走,何时你舍得为我驻足片刻,也可以来寻我。”

    ——“……”仍是沉默。

    林讷行拧着眉头挣扎了一番,还是没忍心说出“若是厌了倦了,便解了契也可以”的狠话:“回宗后,我便搬回养心居了。栖月轩里的东西,你看着收整了吧。”

    ——“为何?”

    林讷行揣摩了一下“为何”二字指的是什么,才答道:“验证一下,这问心之契,是否能够改变些什么。”

    她接着道,“自筑基以来,我便一直被各种外力因果推着走。一路走得太急,都没顾得上细辨本心。我的确是想看看,自己离了你,是否还会有求生的意志。”

    ——“你是要自毁道途?”

    林讷行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和你们不一样,虽然入了道,但一直在尘劫中彷徨。本以为情念是浮生百障的解药,但天命因果告诉我不是。天地浩渺,我修的却仍是凡心。”

    她抬头仰望着朦胧星图,低叹道:“若是有劫,便让它来吧。我或许不能苟活,但可以燃魂尽销。”

    ——“你说这些,是要诛谁的心?”

    林讷行身形微晃,眼里忽然浮现一丝茫然:“我不知道。”

    阵轨骤然加速变化,云雾退散,星图却依然暗淡,斑驳模糊。一缕浅淡绿影从林讷行绛宫无声游出,又狡猾地钻入深处敛息藏匿。

    却在这时,一个清润的声音出现在林讷行耳边:“阿行。”

    林讷行警觉皱眉,她往附近看去,分明无人在旁。何况她身处这乾元锅里,要隔空听到这样带着温热气息的声音,太不合理。

    前额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似有人在抚平她蹙紧的眉心。

    她伸手摸了摸额头,指腹上也传来玉石般的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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