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天蒙蒙亮。
赵语在酒厂院中对照购买清单,清点刚送到的设备。
她嘴里咬着支笔,头发扎成马尾,身上的工作服沾了些灰尘。
检查到一半,发现少了些东西。
“离心泵,有,不锈钢发酵罐,有,橡木桶……温度控制器呢?”
送货员挠挠头,“单子上没这个。”
“不可能!”
赵语翻出订单,指着其中一行,“在这里,我订了智能温控系统!”
送货员无言。
赵语还想质问,一道冷静的嗓音及时制止,“是我让暂缓发货的。”
转头,温缕舟不知何时出现在大门口。
他身上的深灰色西装,和破旧的酒厂完全不搭。
“早上好,是不是有必要讨论一下设备清单?”他拿着两杯咖啡,递给赵语一杯。
赵语眉头紧锁,“清单是我们之前一起定的。”
“是,但昨晚我又找人调研了一遍市场。”
温缕舟示意送货员稍等,将赵语拉到一边,“智能控制系统的价格是普通的三倍,对我们来说,性价比不高。”
“酿酒不是做买卖!”赵语气到压不住火,“温控直接影响酒质,这点钱不能省!”
温缕舟抿了口咖啡,不急不躁,“传统温控装备同样精准,只是需要更多人工,考虑到我们的资金,未尝不行。”
“赵家酒厂从没在质量上妥协过,”赵语的咖啡杯捏得嘎吱响。
两人对视几秒,火花四溅。
最终温缕舟妥协,“行,下午去补订单,现在先安装其他设备?”
赵语点点头。
可是这一瞬的喜悦,很快被自责冲淡。
她知道温缕舟是对的,启动资金有限,每分钱都要精打细算。
但她有自己的坚持,酿酒厂关乎生意,更关乎爸爸的心血,她无法忍受任何可能影响品质的将就。
送货员离开后,温缕舟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子,“需要帮忙吗?”
赵语看着他,“你?”
“别小看我,”温缕舟拿起工具,“十五年前的夏天,我帮赵师父组装过不少设备。”
事实证明他并非吹牛,温缕舟确实熟悉酿酒设备,动作利落精准。
两人默契配合,赵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偶尔手臂相触,又会不自觉心跳加快。
中午时,镇上餐厅老板娘来送午餐,三人在院子里临时拼凑餐桌。
老板娘笑眯眯拉住赵语的手,“小语,你和你男朋友真配。”
赵语一口汤差点喷出来,“不不不!他不是……”
“谢谢夸奖,也谢谢您的午餐,”温缕舟自然地接过话头,递给老板娘一百块做送餐费,“常来常往的生意,这次就不用找了。”
老板娘收下钱,乐呵呵地走。
留下赵语满脸通红地瞪着温缕舟,“你为什么不解释?”
“小镇子,人情社会,解释只会越描越黑,”温缕舟淡定地吃面,“再说,这个误会对咱们的生意有好处,毕竟本地人更愿意支持‘自己人’。”
赵语还想说什么,也觉得他讲的有道理。
她偷偷瞥了眼温缕舟的侧脸,他鼻梁上有细碎的树影游动,这个男人手段高明,皮相也帅得有点过分。
“在看什么?”温缕舟捕捉到她的目光。
赵语低眉扒饭,“在想第一批该酿什么酒。”
“我以为,肯定是梅子酒。”
“季节不对,”赵语摇头,“现在葡萄正当时,咱们应该做葡萄酒。我爸的‘青溪红’最合适了,可惜我从来没完整酿制过。”
温缕舟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赵师父当年手把手教过我,我也许能帮你回忆。”
赵语眼睛一亮,“那我们试试!”
饭后,那本尘封已久的酿酒手册重见天日。
泛黄的纸页上,爸爸工整地记录下配方、心得,赵语看着那些字,仿佛透过时光握住了爸爸的手。
“这里有写,‘葡萄需人工筛选,去梗,不破皮’……”她念道。
温缕舟凑过来看,呼吸拂过她的耳际,“后面还有,‘初发酵温度控制在26-28度,每日搅拌三次’。”
两人靠得极近,他身上的檀香很浅,混着葡萄的清甜。
赵语不着痕迹地挪开一点,心跳早乱了节奏。
接下来的日子,酒厂渐渐有了原先的模样。
他们雇了几名镇上的工人,按照父亲记录的方法酿造第一批“青溪红”。
赵语负责技术上的事儿,温缕舟给她做好后勤,处理市场和财务。
白天他们各自忙碌,傍晚一起品尝当日成果,讨论改进方案。
然而这种和谐在第一批酒装瓶那天被打破。
“你要在酒里加橡木片?”赵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温缕舟翻开市场报告,“数据显示,现在的消费者更喜欢橡木风味明显的红酒。传统橡木桶酿制耗时太长,成本太高,橡木片是市场公认的替代方案。”
“那是劣质酒的作法!”
赵语拍桌而起,“我爸不会喜欢这些取巧手段!”
“赵语,”温缕舟面若静水,“我不是质疑赵师父的坚持,但我们面临的市场变了,必须做出调整。”
“调整也不等于妥协品质!”
赵语抓起一瓶刚装好的酒,“你自己闻一闻,真正的‘青溪红’,纯净、醇厚,每一口都能尝到阳光和土壤的味道。加橡木片?那跟超市里的廉价酒有什么区别?”
温缕舟沉默片刻,“你知道一瓶真正的橡木桶陈酿红酒成本多少?售价又是多少?我们的计划刚开始,到时候拿什么竞争?”
“咱们……用品质说话,”赵语说。
“品质再好,卖不出去,也是零。”
温缕舟罕见地提高声调,“赵语,我是这间酒厂的合伙人,在这里酿酒不是你一个人的爱好,是我们两个人的合作生意。”
“好,那你自己去做假酒吧!”
赵语摔门而出。
生气让她的脚步加快。
她穿过不大的镇子,径直到了镇外的山坡,父亲的坟就在这座山上。
墓碑周围种着葡萄藤,都是父亲生前最爱的品种。
赵语跪坐下来,眼泪无声滑落。
“爸,我该怎么办?”
她明知父亲不会回答,也还是轻声地问,“我想守住您的传承,可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
风吹动葡萄叶,沙沙作响,像是父亲冥冥中的回应。
赵语擦干眼泪,把带来的酿酒手册翻开,一页页地重温。
不知过了多久,她翻到最后一页,几行格外整齐的字出现在泛黄的纸上。
“亲爱的小语,你会不会看到这里呢?”
赵语的手有些发抖。
这些是父亲留给她的话,她迫不及待读下去,泪水再次模糊视线。
“……酿酒传统不是一成不变,先进技术,如不能为人所用,太可惜……”
赵语在太阳落山前回到酒厂。
温缕舟还在办公室,面前摊着账本和样品瓶,看到她进来,他抬起的眼睛微怔。
“温缕舟,我有个提议。”
赵语松开紧握的拳头,“第一批酒还是保持原样,但同时试验一个改良版,使用一部分橡木片……”
温缕舟起身,唇边浮笑,“你改主意了?”
赵语点头,“传统需要守护也需要发展,这是,我爸说的。”
温缕舟的目光下移,似乎发现了她鞋上的泥,随手拿了拖鞋给她,“赵师父总是这么智慧。这件事上,我也有错,是我太急功近利。”
拖鞋放在赵语脚边。
温缕舟为她搬椅子坐,她弯着腰换鞋,转头,与他相视一笑,紧张气氛烟消云散。
“对了,”温缕舟从抽屉拿出信封,“下个月市里举办品酒会,我们可以带‘青溪红’去试试水。”
赵语接过邀请函,注意到落款处的受邀公司名单。
“醇品”,赫然在列,负责人正是齐妍。
“黎藏的公司也会参加,”温缕舟观察着她的反应,“你,没问题吧?”
赵语笑了笑,“我当然没问题。正好让他看看,离开他,我过得更好!”
温缕舟负起手,“很好,这才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往人头上倒酒的赵语。”
“嘿!”
赵语作势要打他,却被他抓住手腕。
一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温缕舟的手有力,赵语感觉自己的脉搏在他指尖下飞快加速。
时间静止几秒。
温缕舟先松开手,轻咳一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再去检查一下发酵罐,”赵语慌忙说,拍拍发烫的脸。
温缕舟点点头,拿起外套往外走。
赵语独自站在酒厂中央,听着空气里的蟋蟀鸣叫,心乱如麻。
她还无法确定,自己心跳加速是为即将到来的品酒会,还是为刚才和他的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