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宸被丫鬟领到床榻前,嘴角不易察觉地勾出一个弧度,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
便听见一旁的丫鬟骤然尖叫。
摄政王双眉一凛。
能叫摄政王府的下人当着他的面如此失态——
司宸毫不犹豫,开口吩咐门外早已蠢蠢欲动的侍卫统领:“叫府医过来。”
若祝无虞清醒,必然是他尚未进来时便听见他的脚步声,即便装睡也不可能毫无动静。而现下这间屋子,在他进来之时仿佛空无一人。可若真是无人,侍女的反应一定不会是见了鬼般尖叫,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直接跪下请罪。
那便一定是祝无虞在榻上出了什么问题。
司宸倒是毫不意外,甚至早便做好了祝无虞服毒自尽的准备,只是没猜透祝无虞还能将毒药藏在哪里。掩月楼给杀手用来自尽的药早被他拿走。他甚至怀疑过姜泠会将他的解药放在祝无虞那项坠中,做个灯下黑的局。然而事实证明,那项坠中的确是毒药。
府医背着药箱,被司康拽着连跪带爬拖进来,跪在司宸面前行礼。
司宸摆了摆手。
屋内的丫鬟侍卫已经被侍卫统领带着,整整齐齐垂头跪在屏风外。
摄政王殿下望着床榻的方向。
听见旁边府医片刻后开口:“王妃七窍流血,确是中毒。”
司宸呼吸停住,须臾才面无表情等着府医下一句话。
府医却几乎是瞬间便脊背发凉,浑身汗毛倒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药……属下倒的确有处下手,只是……王妃怕是等不了属下。”
司宸猛地抬头看向府医的方向。
“还有救?几日?”
府医愣了一下,心里合计着——“难不成这位爷不希望王妃活着……?”
司宸懒得理会府医心里有什么小九九,只是没想到祝无虞这都七窍流血,尚且还有余地。
若按祝无虞的性子,即便表面上看上去乖巧懂事,实际心里倔得很,决定自杀怎么可能给自己留有后路。
司宸顿了顿,另一个想法尚未在心中成型,司统领便扣门进来,将府医将要出口的回答挡回去:“殿下,太子手书。”
摄政王这才面无表情否决了怀疑祝无虞假死脱身的想法,并在心中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站在原地,微微抬眸转向司康,示意司康直接念出来。
“予怀,可想要解药?三日内记得带玉玺来找愚兄。哦,三日并非为兄的期限,而是无虞的期限啊。”
死一般的寂静。
这下,感受到彻骨寒意的不止是府医,还有屏风外跪着的下人。
连带司康一起,所有人低垂着头,不敢大声呼吸,甚至有人屏住呼吸,唯恐做了那出头之鸟,惹恼这尊大佛。
可惜并没有什么作用。
众人只听见大佛叹息一声,旋即语调平淡开口:“自己承认,孤留你们一家老小性命。”
人群骚动,却无人站出来。
反而是司宸身后那丫鬟扑通一声跪下。
那丫鬟本站在祝无虞面前呆住,连府医进来也没动地方,司康筹人时没敢看向屏风内侧,也便忽略了这小丫鬟。
此时里面突然传出声音倒是吓了众人一跳。
“求王爷救我一家性命,那人叫我给王妃下药,只说是迷药,不能叫您沉湎寝居。奴婢……奴婢不同意,那人便拿了奴婢家中之物威胁奴婢……”
司宸稍稍偏过头:“你的家人恐怕早死多时。”
丫鬟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下一瞬,一股大力掐住她的咽喉。她整个人腾空而起,摔在司统领面前。
司康会意,拖着人出去。
人头落地。
他深知自家殿下不会留任何背叛过的人——即便是那位祝姑娘,也没背叛过她自己的主子。
这丫鬟做错了事付出代价,司康倒是觉得罪有应得。若这丫鬟不同意帮太子投毒,以他对太子微薄的了解,太子必不会杀她的家人,反而是一直留着威胁这丫鬟,而非现在的灭口。毕竟太子若是先杀丫鬟和她的家人,势必会先与殿下造出矛盾,于太子不利。
屋内的人战战兢兢,回去各司其守。
司康走到摄政王殿下身边,几乎是硬着头皮:“殿下,玉玺关乎天下百姓……”
司宸阖着眼,唇角挂起熟悉的冷笑。
太子分明逼宫成功,却迟迟未入主养心殿——一是老皇帝未死未退,恐怕横生枝节无法回寰。名不正。二便是,玉玺早便留在司宸手中,太子即便上位,也有天下不认。言不顺。
没想到,太子竟在这等着他。看来将祝无虞主动送回他手中,便只待今天。那丫鬟怕是早便与太子勾结。
府医颤颤巍巍也从屏风后出来。
司宸点头示意:“先生,可有办法?”
府医摇了摇头:“即便有解药原材,三日之内恐怕我也试不出解药。”
司宸点点头,没再理会府医。
这府医是他专门请来摄政王府治他的眼疾的,他若说没办法,那便真是没办法。
摄政王坐在床榻边沿,慢慢摸索着捏到祝无虞比平日凉下不少的手。
平时待在司宸身边仿佛小火炉一样的小姑娘,此时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体温甚至有赶超他的趋势。
司宸垂眸。
或许一开始,他不拽着祝无虞下这盘棋,如今小姑娘是不是依旧在姜泠的羽翼下正常生长。
片刻,他便摇头否定了。
没有他,姜泠也会把祝无虞当做棋子,说不定最后依旧是送进宫中,无论是嫁给老皇帝、新皇帝、还是他。
司宸站起身,顺着被摸到被角,替祝无虞掖好。
姜泠站在掩月楼门前,迎接临时通知“莅临”的摄政王千岁。
离着老远,便看见司宸的马车徐徐从京都的方向走过来。
姜泠淡淡一笑,站在台阶上一动未动。
只挂着微笑,用目光迎接司宸下车。
司宸望向姜泠的方向,头一次想要看清这人的容貌。
分明在他记忆中,姜泠面容并不及他,却令祝无虞魂牵梦萦那么多年。
只听见姜泠温润的声音:“王驾千岁前来,有失远迎,殿下恕罪。”
说是这么说,司宸却也没听见这人有什么行礼的声音。
他淡淡开口:“解药呢。”
姜泠疑惑地发出一声鼻音:“当年便与殿下明言,草民并无您体内毒物的解药。”
司宸闷闷地笑了两声。
祝无虞的装傻充愣恐怕是从她养父这学的,但只学了皮毛。
司宸迈步走进掩月楼,只用行动示意姜泠——装傻无用,我的来意你心知肚明。
姜泠笑了一声,走在扶着司宸的侍卫统领身后。
“无虞的解药我的确没有,你若想救她只能靠玉玺。况且失了玉玺,你尚有朝中上将军站在你身边。”
司宸顿了顿。姜泠不见得不知道上将军在朝堂上一直中立,此时说这些。讽刺他吗?
他没开口。
却听见姜泠打开了话匣子。
而人站在掩月楼上,凭栏而立。
一月的寒风吹过二人衣摆。
“那年也是这样的冬天,我初办掩月楼。那时还不认得你,不认得太子。鬼市卖人,无虞便小小一只躲在鬼贩的笼子中。我买下了那小贩手中所有的孩子。但那时,我并不想要小姑娘,所以只将无虞丢在了朱雀大街外,想着万一有官宦人家看上,也算是我做了一件善事。
“可不知为何,我再见到那小姑娘,竟然是战乱之下,那小姑娘做成了小乞儿,马上便要被你的侍卫当做是奸细扣押。那时太子催我成亲,或者说他想推一个高官千金到我身边,我需要一个孩子替我挡着,又看见了那小姑娘,觉得世间缘分不过如此,便收做了义女。
“跟着我不说有什么似锦前程,至少吃穿不愁,我本意也想让她无忧无虑做一个平凡人家的女儿。却没想,无虞在武术上的造诣惊人,见我练武便也学会了许多,我也对小姑娘的哀求无法,便也教她天下最好的武艺。
“可她即便武艺盖世无双,却依旧害怕狭小的空间,害怕被人按住动弹不得,更害怕被人囚禁在任何地方。”
姜泠终于将视线从远方收回,落在司宸脸上。
“很可惜,你越想将她禁锢在你身边,在她心中,我那明月的位置便稳固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