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

    在如今的帝孚日,就和几个世纪前一样,固步自封的保守思想和严苛的等级制度根深蒂固,可是在社会各界,仍然存在不受暴政摆布的思想,幽灵一般折磨着帝孚日实际的掌权者卢法丝·阿鲁卡尔德。曾经,借由布莱姆·阿鲁卡尔德及其追随者的执政,自由的思想与政治的宽容得以在这片土地散布,即使有人认为它并未给众血族实质上带来福祉,也得承认它至少使他们获得美好的信念。可是现在,暴政的支持者却试图再次铲除美好之物,他们的顽固与残暴使人类同情者们感到深切恐惧。

    在这个古老、刻板的世界,是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战胜怜悯与理性,获得了难以估量的、令人顺服的力量?血族至上主义的虚妄信条完全扭曲了历史。当局彻底篡改布莱姆公爵从切维厄特平原取回的文献,严密地抹除了初代血族与人类之间模糊交融的生物学事实。他们的统治者卢法丝是修辞与民意的高手。他宣称他——并且只有他——再次发现了纯洁不可质疑的真理,那就是他们种族相较于其他任何种族的绝对优越地位。他极端的施政风格引起了人们激烈的感情,将民众们分散在各处的信念集中起来对抗异己。相信这种信念不需要任何思考,它只有一种判断依据,那就是是否绝对忠诚于帝孚日的光辉;而拒斥它却会立刻遭受暴力的镇压,在□□和精神上付出代价。这种思想牢固地掌控了出版、司法、教育,公共空间乃至私人间的谈话。

    盲信与狂热会给帝孚日带来怎样的灾难,对于这点,有头脑的人类同情者们早有预见。在小圈子的聚会中,公爵的追随者们互相勉励,交换令人动容的、具有影响力的非法印刷物和密信。哲学家与学者们关起书斋的门,流着眼泪写下褒贬时政的日记与随笔。可是,有开明思想的人却不为了开明的思想挺身而出。就像他们精神的领袖布莱姆公爵一样,他们从未公开地反对不义的审判与处决。安妮斯顿男爵及其妻子仅仅因为被查出与人类书商有经济往来,便屡次被委派与布莱姆公爵同去讨伐致命的魔物,直至两人分别丧命。卡佩侯爵夫妇批判血族纯血论,认为这种谬论根本脱离现实依据,否则,为什么帝孚日大多的血族都是由人类转变而来呢?于是,他们很快便被判处颠覆罪。那些人类同情者、思想开明者,尽管倾佩他们的勇气,却没有一个人胆敢声援他们、庇护他们。

    这是因为,人不可能具备所有特质,尤其是本性相悖的两种美德。有清醒之识的人未必讲求实效,而有实干之才的人不一定有长远之见。对于布莱姆·阿鲁卡尔德而言,数百年的政治搏斗已经过去,他没能唤起民众的决心,去与使他们屈服的荒唐体系对抗。而获得了大多数人支持的卢法丝,却丝毫也不为他已经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而欢欣庆幸,反而变本加厉地要求不屈服于他的自由之士屈服于他——权力的无限扩张导致了对权力更贪婪的需要。

    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布莱姆都在持续地填补他兄弟无止境的需要。黑白分明的血统论遇上了权力,立刻形成不断蔓延、无以阻止的暴政。人们就像患上热病一般,全心地拥护压迫他们的统治,甘愿受到邪恶的影响。他们受到的伤害越多,反而越唤起自我牺牲的狂热。然而,具有明见的领袖布莱姆,却不还一下手就将政治版图拱手让人,随后便出逃了。

    如今,回到帝孚日的他只是一个无力的囚徒,身心都被囚禁在黑暗与失败中,就像一块潮湿的旧布那样吸收血与泪。卢法丝赦免了他的罪——公开宣布的原因是出于对血脉的怜悯和对公爵的尊敬,可实质上,这是因为他知道,宽容的姿态比刀剑更有效地制造灰心与恐惧。

    卢法丝的报复是一项长期的计划。每隔数日,秘书官送来的信函就会不请自来,信件的内容五花八门:某位侯爵的生日,一位剧作家新作的朗诵首演,立法会以后的庆功——它们的目的都是一致的。卢法丝不厌其烦地传唤他,就像一场神秘的宗教仪式,不断地将旧神牵引出来,在新神殿的灯火下再次跪拜。这个帝国不需要布莱姆的意见,可是也不容许他的缺席,他的时间、语言、尊严完全归属于另一个人。他越沉默,卢法丝的光辉就越耀眼。可这种羞辱并没有动摇布莱姆——完全无需外部施压,你必须等待像他这样的人自己摧毁自己。

    在不必出席公开场合的活动的日子里,布莱姆谢绝了大多数的访客。他终日在暗室中沉思,期待莱雅丽的来信,或是由莉莉娜捎来一两句关于她近况的只言片语。遗留给莱雅丽的魔法羽毛笔迄今没有在他的羊皮卷上书写半个词句,那是连接他们唯一的纽带,但是,它一如莱雅丽一样沉默。或许她是为了避免监视暴露行踪,或许她完全放弃了对他的感情,厌倦了他,认为他从来没有带给她幸福——不论是何种情况都无关紧要。真的,这些都无关紧要。

    对他来说,人生中最为重要的选择——将噬魔戒献给卢法斯,把锁魔戒交托于林可心——如今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枷锁。他反复地回想,自己如何将责任和未来寄托在一个陌生的人类女孩身上。即使他模糊地知道林可心的命运如何与世界的命运深刻相连,可是,他对她的帮助注定要让他失去曾经一切的幸福。

    与此同时,布莱姆明白,林可心的未来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如今,她的血脉不仅继承了玛丽的灵魂,还深深联系着布莱姆的命运。她不仅是玛丽的转世,也是改变历史的关键人物。或许,玛丽也将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并因此充满困惑和恐惧。或许,那个绿眼睛的女孩从未渴望过任何形式的英雄主义,也不愿承载对抗巨大邪恶的责任。但是,布莱姆的指引让她无法回头。她将走到寿命的终点,然后,林可心将会降生。她将记起某些未被言说的记忆,再一次地回到过去,找到布莱姆,并接受他留下的托付——不论她是否能够面对这命运,不论她是否理解其中的含义。

    原本,这就是布莱姆能做的一切:留在这里,在帝孚日的黑暗中化为灰烬。可是,他的心依然在进行着搏斗。一种卑鄙的悔恨快要将他的灵魂撕裂。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将那不可逆转的命运之钥放进那个女孩的掌心——并非因为他不信任她的勇气与心灵,而是因为他将自己的希望交给了她——永远地交给了她!然后,这也将他自己与莱雅丽和特瑞永远剥离。

    他后悔了,为什么要让那女孩的目光给他的人生割开巨大的裂痕?未来,那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林可心真的能够通过他的牺牲把握未来的命运吗?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真的能在这到处横亘着隔阂与仇视的土地上承载他的希望吗?如果她没能做到,没能迎接光明,只是进行了失败的、令人遗憾的尝试,那该怎么办呢?

    起先,他还尝试重拾阅读的兴致来分散自己的痛苦,可是往往只会加深对自己的厌恶。每个承载荣耀、勇气、使命的字眼都变成了尖刻的讽刺——他追求过的东西的残影在文本间如影随形,可是他的信念已经化为乌有。他突然意识到,他开始用莱雅丽的眼睛看待他自己了。他终于理解了莱雅丽为什么对文学不屑一顾。读书的人希望文字能点燃理性的火焰,而他现在明白,那火焰燃烧最猛烈的时刻,不是为了照亮方向,而是为了掩饰自身的虚弱。他很愚蠢,因此他徒劳地阅读,把文本当作是多年痛苦的生活中某些真实的成分来体会。他觉得和每一部书都很亲近,时常,那种亲近让他产生骄傲,那是由于书本中的那些痛苦曾经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这让他认为他经历了一切高贵的感情,也理解了被命运描摹的含义。

    现在,他失败了,在政治上和道德上都是。他无法为自己感到荣耀,几乎无地自容。没有欣然的、悲壮的自我牺牲后那种坦然神圣的平静,只有一种恶劣而卑鄙的悔恨在他的胸膛搅动。他没有留下任何值得铭记的精神遗产,只给他人带来了难以启齿的遗憾,没能够帮助任何人、没能使任何人感到幸福——尤其是那些追随他、呼唤他的人。可是,出乎意料地,这些都不是最令他感到悲哀的理由——他的头脑完全被一种感受所占据,那就是回到莱雅丽的身边。

    在他痛苦的躯体里,只剩余更混沌、更脏污、无法被阐释的感受。曾经,他将热情与真理调制成高贵的药剂,一饮而尽,如今却发现它们的语言无法清洗他。因此,他厌恶文字。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过去所有的藏书都付之一炬。

    每一夜他都需要重新说服自己。不论如何,比起书本里的人物,他毕竟拥有着不可比拟的优势,那就是隐藏自己的懊悔。他告诉自己,他毫不受怀疑所纠缠,因为他答应过玛丽,如果做正确的事情会伤害到自己,他依然会选择去做;可是如果换做是玛丽,他不希望她做。实际上,他们的本质相通,面对同样的问题,玛丽会给出与他相同的答案。这无关任何崇高的意志,只是现在轮到他这个更先登场的角色履行承诺了。

    他必须那样选择,否则就不行。因为林可心偏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不可避免地提示了布莱姆的命运,他的命运催促他奉献。接下来的故事,并不是关于他的宿命如何再起,而是他如何写下结局。他只被给予仅仅一次选择的机会,因此,他也选择做正确的事情。否则,他只想收回自己的所作所为,回到莱雅丽的身边,再一次看到她展露笑容,再一次听她数落他,尽管这想法像刺一样令他羞愧。

    可是,不论他如何希望用意志战胜怀疑主义的可怕想法,一切都已铸成。一天晚上,他收到了可怕的消息。在他的书桌上,空白已久的羊皮纸上赫然出现了一句话,那是莱雅丽歪斜的字迹:

    再见了,布莱姆,你会明白我的决定。

    寥寥数语,再没有了,看见那行字的瞬间他几乎马上就要晕厥。事实上,他一开始为什么会离开她呢?他完全不明白了!林可心出现的那个晚上,她激起了他怎样的感受,才使他作出那样的决定?他已经记不清了,真难以置信。

    他颤抖着立刻行动了起来,首先致信莉莉娜,请求她调查莱雅丽的情况。然后他流下了眼泪,就好像刚刚才学会流泪,又好像被方才那消息震惊,现在才想起悲痛。

    一切都太可怕、太残酷了。当然,当然太可怕、太残酷了,他不是早就领会过了?那么为什么他感到如此大的恐惧?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呢?实在是莫名其妙。他颤颤巍巍地换上便服,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还站立在地面。她认为他会明白她的决定——不,她恰恰知道他不会明白!他已经有些怨恨自己的爱人了。

    不错,相同的正确的牺牲、相同的正确的选择。该死的正确,为什么偏偏如此。在灵魂中,她具备比他更加勇敢的特质。那是因为她对命运拥有过于早熟的体验,很少对痛苦感到惊讶,以至于痛苦降临时,她却认为痛苦早就到来了。

    如果她希望他去理解,那么他就去理解吧。他自己也作出过的选择,又怎么能夺去她的?接下来,他必须觐见卢法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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