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免

    侍从们告知,陛下在南翼的便殿。那里是他接见臣下与处理政务的场所之一。

    布莱姆在走廊疾步穿梭,然后沿着盘旋的阶梯向下。即使他脚程很快,还是花了好一阵功夫他才来到底层。在这座壮美巍峨的宫殿,到处装点着美丽璀璨的彩色玻璃、镀金的柱子,还有螺旋式的阶梯,不论在这里居住多久、多少次地穿过同一条走廊,一个人难免还是会觉得自己迷失其间。

    便殿的长厅正对着一处庭院,穹顶高耸,拱肋交织构成星形图案。庭院不大,地面铺设着平整漂亮的白色石板,玫瑰藤篱与修剪整齐的红叶灌木环绕,枝桠上悬挂着数个六角形的金色鸟笼。某些嗜奇者进献的雀鹞栖息其间,它们是青灰色的,据说能如鹰一般疾飞,长得也似鹰类,只是更小。在夜间,它们低声哼唱梦话般的颤音,让院落更为幽深。

    鸟类的鸣叫随着不速之客的沓至而停止。卢法丝靠在枕垫上,对于他的造访也显得十分惊讶。他身着黑袍,却没有将兜帽放下遮掩面容,看上去,他面对着庭院独自饮酒已经好一会儿了。布莱姆急迫地在他坐席边上单膝跪下。

    “请听取我的一项提议,陛下。”他说。

    卢法丝招了招手,示意他起身,可是他没有动。于是,卢法丝说道:“你获得了我的赦免,公爵,和我说话跟从前一样,像兄弟那样,行吗?”他平稳的语气掩饰了他的困惑,然后,他做了个优雅的手势,大概是希望布莱姆在他身边坐下。不过,那手势仅仅是良好教养的自然体现,仿佛在说,不必相信它表面的友好。所以,布莱姆也就没有移动。

    “我完全同意,陛下。”他说道,“我获得了您的赦免,不过,现在我请求准许我返回人界。”

    “无稽之谈,布莱姆。”这一次,他呼喊了他的名字,声音也变低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获得了我的赦免,否则你已经被处死了。”

    “那是由于您忌惮智者赛格预言的后果,陛下。”温文尔雅的公爵说道,“当然,我很感激您的仁慈。”

    卢法丝微笑了一下,鼻角出现了一道微小的细纹,这让他的脸显示出几分残忍。他没料到布莱姆会知道那预言,也没料到他会坦荡地说出来。

    “如果你认为那是我所惧怕的东西,哥哥,”他以一种几乎甜美的语气说道,“那你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呢?”

    “您有许多不能杀死我的理由,这让您很不自在吧。”

    “死,别说这么可怕的字眼嘛。”他说这话的语气几乎令布莱姆作呕,可是它背后所指的事实不容否认——如何处置布莱姆是他政治生涯最复杂的决定之一,不论是杀死他还是留下他,代价同样高昂。

    “看来您认同我活着比死了有价值。”布莱姆说道。他说出的话虽然卑微,可是演说家一般流利的言辞与威严又回来了。

    卢法丝沉默了片刻,目光锐利地摇晃着酒杯。鸟笼中的雀鹞重新低鸣,轻如梦语。

    “我理解您的深意,陛下。”布莱姆接着说,“您认为,在过去那么一个时代,我,一个被您初拥的臣子、拥护您夺位的同谋,对于您是连一个忤逆的眼神也不敢流露的。您认为,很可惜地,那个时代过去了,我和一些不识好歹的学究、人类同情者,竟然公然地反对了您。我们竟然说,人类与血族并无生物学意义上的隔离,吸干一个人的血液并不是为了强调血族的种族优越性,而仅仅只是谋杀。您认为,是我引领了这样叛逆而可怕的运动,这思想是决不能姑息的。”

    卢法丝放下了酒杯,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致。

    “好在,现在我失败了,活在您恩赐的阴影下。活着的败北者不过是令人失望的耻辱,可是,死人的思想却可以被继承。我的死会激化多少的愤怒与矛盾,我的死是否会成为他人的旗帜——除去智者赛格的预言,您当然希望避免这种情况。换做是我也会的。”布莱姆抬起目光看向他——直视君主,这不是臣子该做的。可是现在,他却平静地注视着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亲王陛下,仿佛他没有渴求。

    帝孚日将胜利的桂冠抛向他,他却不以征服为志。在这人人敬畏威权的国度中,他得享特权,却不晓得要拿这特权做什么好。俊美的容貌、显赫的战功、令人生畏的魔力,这些都在昭示,他卓然不群,可是他不想比任何人更高贵。

    卢法丝不像这样,可是布莱姆就是这样的。在他十五岁随父亲领命出征皮克特人的突袭时,布莱姆的营帐不比其他任何铺设在结霜泥土上的营帐干燥舒适,而且,每一个末流的士兵都能直呼他的名字。连不拘礼节、从不矫饰的父亲也惊愕地感慨过:“他们在战场上尊敬你,却在餐桌上和你放肆。”可是,父亲也同样说过:“统率士兵,就是这样,如果他们身上有尘土,也会希望看到你身上有尘土。”这句话是说给卢法丝听的。统率士兵,就是应该像布莱姆这样。布莱姆的身上不光有尘土,还有伤痕。那些伤大多在正面,据说这是由于他从不逃跑,以背部示敌。他和士卒同吃同睡,将自己的酒与干麦饼分给夜间守岗未食的人。他爱着人们,所以,常常由于给予而空杯而归。那空杯子却得到了卢法丝无法获得的东西。不过很快,他的背后也有伤痕了。二十五岁那年他战死了。

    卢法丝记得这一切,因此卢法丝不遗余力地羞辱他。羞辱一个已经击败的对手不会给他带来多一次的胜利,可是,就像他不需要美酒,面前却仍放着一杯一样。

    “你不堪忍受我的侮辱吗,布莱姆。”他问道。

    如果他回答“是的”,卢法丝并不会惊讶。自从正式得到赦免后,他不断被要求出席各式宴会与公众活动,活化石般供人议论。据忠诚者密报,依然有追随者在酒后向他靠拢,低声告诉他:“布莱姆公爵,我们从未忘记。”但卢法丝从未严肃处理他们,因为那些安慰的话语并无实义,没有人会跟随一个失去权柄的昨日领袖。大多数的上流社会人士鄙视他,当着他的面交头接耳。

    可是,布莱姆却没有这样说。

    “我情愿承受您的羞辱。这是因为——”布莱姆原本想说“我爱你”,说出口的却是“您是我的兄弟。”

    这话不假。一次宴席上,汉斯爵士被有意安排向他敬酒,说:“阿鲁卡尔德公爵是帝孚日最坚定的理性之声,如今他依然教会我们什么是忠诚。”众所周知他是布莱姆最鄙视的人,换作往昔,布莱姆一定会借着酒劲与他相争。可是那一次,布莱姆只是默然举杯,将那酒一饮而尽了。不错,他所剩余的只有彻底的沉默。对于公众,他的沉默是卢法丝最好的演说,反之亦然。

    就像是从卢法丝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什么,布莱姆接着说道:“所以不,您不要认为我是为了逃避受辱才要离开的。我的提议是为了让您无需再想方设法地贬损我,陛下。”

    院中的石板泛起银白的冷辉。月光变换了位置,照耀在廊下的布莱姆身上,他像神明一样庄严。他身后的斜影笔直地延展,直至它的尖端指向与卢法丝相反的方向。

    “放我返回人界,您可以说,我是畏罪逃走的。还会有比这更大的羞辱吗?人们会对我彻底灰心的。”他说,“我的seed被您封印,而且我无意请您解开,您绝无担忧我谋逆的需要。返回人界是我唯一的请求。”

    他不卑不亢,但是言辞恳切。这令卢法丝起疑,他故意以轻蔑的口吻说:

    “真是一名雄辩家,布莱姆,你一点也没变。只是,你现在的主张竟然是自取其辱?”

    “雄辩——不错。我一向是喜欢对于自己的理念夸夸其谈。可以说,我从小受到过时的书本所诱骗,相信关于真理与爱的痛苦追求。表面上我无所欲求,但是心中却有虚荣——我被那些虚构出来的高贵情感耍得团团转,因为相信它们而被害得颠沛流离、进退两难。因为从文学中获得高贵与聪明是多么容易!可是,卢法丝——”布莱姆的眉毛扬起,看得出他的情感变得激动,他用手解开自己的领口,脖颈上已经痊愈的丑陋疤痕交错。从切维厄特凯旋时,它们还是紫红色的伤口,现在,它们像洁白的庭院地面上突然出现蛇一样扎眼。卢法丝能透过他的上衣看见,像这样的伤痕在他胸膛上也有。

    “我早就改变了。难道这浑身的伤疤也是雄辩吗?”布莱姆说,”如果说,在我的青年时代,乃至刚刚进入帝孚日的几年,我都为虚伪的美德而蛊惑着行事,只晓得自我陶醉,不厌其烦地研究着自己的信念——但是,我可以起誓,向任何一个我所爱的人坦荡地说,我早就变得安分——”

    他的声音变得颤抖,卢法丝明白,他这么说不是为了祈求谁的原谅,而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可隐瞒的心思。安分——不错,他早就变得安分了,这一点卢法丝知道。几百年前开始,他对现实俯首帖耳,本分地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变革,哪怕只对帝孚日产生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善。可是呢?不行。命运对他紧步相逼,只要有谁受到他的影响,只要有谁追随他,他们就非栽进深渊不可!这是因为卢法丝不满足于民众对于他不够充分的臣服,他坚定要求他们对他完全地唯命是从。没有人被允许去认同布莱姆,因为没有人被允许去幻想与自由相关的字眼,一旦有,那个人就必须被打倒、被羞辱,直到布莱姆本人变成一具破败的、彻底无能的偶像。

    他无法在帝孚日做成任何一件事情。即使是这样,他也不想去同卢法丝抗争。因为他知道,一旦要去打倒什么,颠覆什么,就必然要凭借狂热与破坏,去动员最盲目、最野蛮的力量。当你击碎一个暴政,另一个立马就会从裂缝中生长出来,继承你斗争的口号。这不是布莱姆想要的,擅长治理的人往往不擅长斗争。他只要求一项简单的权力,那就是被彻底地驱逐出这伟大光辉的国度。

    在过去的十二年间,布莱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将自己排除于帝孚日之外,投身于一个幻觉般幸福的生活——让我们暂且把他称之为是幸福的吧。不错,那么,他是为了什么而回到这个使他受难、不接受他的爱的国度?凝视着他的兄弟,卢法丝全力地思考着——既然他再次回来,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重新逃跑呢?

    他们毕竟是同胞兄弟,布莱姆一下就看穿了卢法丝正在思虑的事情。不详的阴影掠过他的心里,他的眉间显现了一道平时难以看见的纹路。可惜已经晚了,卢法丝已经想得很明白,并露出了柔和而狡诈的笑容,他甚至在心里讥笑自己的迟钝。布莱姆为什么回到帝孚日,没有人知道,可是布莱姆为什么打算再度出逃,任何一个了解他的人都早该想到。

    抛下了青年时代的虚荣心与自私心,关于高贵品格的幻想也全都消磨殆尽,布莱姆真的改变了,他就像一个严苛的法官那样审判自己的弱点,然后,真正地悔过了。卢法丝能够分辨这种区别——一种真实而微小的东西回到了布莱姆的心灵,不是关于真理的雄辩,而是爱。哪怕那爱是卑微而短暂的。

    不错,他只想回到那个寿命有限的爱人身边,这恐怕是由于那个女人近来遭遇了什么巨大的不幸。他确实没有政治上的野心,这使卢法丝欣慰。于是他对他说话柔和了些。

    “无关你安分不安分的,哥哥。”他说,“完全被封印了魔力,我担心你会失去生命的。可是如果解除封印,我则要担心我自己。”

    布莱姆失去生命对他会产生什么样他希望避免的影响,他没有提,不过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那么,您怎么能确保我不会死在这里呢?”布莱姆回答,“死,毕竟是那么容易。”

    他说的不错。卢法丝放松了一些,他没有把这话当成威胁,因为他知道布莱姆并不想死。至少,让他返回人界能够确保他不会通过自杀而换取预言的应验。他再度从面前的矮案上端起酒杯,将剩余的酒饮尽了。

    “你发誓,你会为了我而活着吧。”

    “为了我所爱的人,会的。”

    “那是指她,还是我?”

    “为了您,陛下。”

    卢法丝轻轻地点点头,像是接受了一个并不重要的请求,譬如一件过时的装饰品应该摆放的位置。

    “你知道,我心中仍是希望你爱我的。”他像个男孩一般对他哥哥说道。

    “你如果在乎爱,就不会给人们带来这么多恐惧了。”布莱姆说,“可是我仍然不希望你恐惧,尤其不希望是我令你恐惧。不要迫害我的爱人,善待我遗留在帝孚日的那些,如此,我必不会让预言应验。”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卢法丝以“你”相称。不过这回他的话听起来倒像是威胁了。

    卢法丝笑了出来。真滑稽。布莱姆对于爱的渴望大于他自己所知,却还以为自己无欲无求。这个圣人一般的领袖,他的渴求,分明比他们当中任何人都要更加强烈。他总是突然间被那热烈的欲望攥住,无法不去爱。他是为了爱而生的,他渴求父亲的爱,母亲的爱,士兵的爱,人民的爱,妻子的爱,所有血族的爱,所有人类的爱,所有死者的爱。他也渴求卢法丝的爱。他所渴求的爱根本没有人可能给予,也正因此,他的渴求使他面临巨大的痛苦。

    可卢法丝不是这样的。布莱姆认为卢法丝想要的太多,可是事实完全相反。卢法丝并不渴求任何东西。他激烈地追求享乐,耀武扬威,不留余力地在这个王国施加意志。然而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渴望什么,恰恰是因为他什么也不想要,并且不知道应当想要什么。

    现在,卢法丝明白了布莱姆还不明白的事情。他懒洋洋地发号施令,对他说:“布莱姆,你的seed依然被封印,并且,我允许你被逐出帝孚日,如果你是这么希望的话。”

    布莱姆躬下身体,亲吻了他的袍底,然后说了一些赞美他的话。

    在他的兄长匆匆离开后,卢法丝对着庭院静坐了一会。随后,他举起手在空中一勾,院中的鸟笼一齐打开。笼中之鸟展开羽翼冲出笼子,迎来了命定的自由。卢法丝又挥了挥手,鸟儿全部簌地坠落,洁白如雪的地砖上血如花绽。它们的翅膀被无形的魔法同时折断,不过它们全都活着。卢法丝感到心情畅快,黎明前他回到卧室就寝,睡得很沉。

    翌日,酒醉之时的诺言,清醒的人却不认同了。卢法丝召见了莉莉娜。如果布莱姆在场,他立即就会觉出不自然——真正的莉莉娜正应他的请托,在人界试图联络他的旧部迪米特拉,又怎会出现在帝孚日?对于卢法丝而言却没有什么不同。眼前的“莉莉娜”身姿如故,不过举止稍嫌做作,可他只当这是因为他原本就不喜欢她的缘故。

    “你对公爵忠诚,很讲情义,过去你从来不透露他那个人类妻子的行踪。不过我怀疑,她已经遭遇某种危险。公爵独自前往人界去搭救她了。”卢法丝对她说道,“你去趁机除掉她——做法要巧妙,并且要赶在公爵之前。你说过,她身上有某种护符,会抵御一切魔法生物的攻击。那么,就不要你出手,这样更好,不要让公爵看出是帝孚日做的,否则,他会轻生,你我都不希望看见。她周围其他人类是可以利用的。”

    “莉莉娜”的眼底浮现一丝冷光,她领命离开了。卢法丝感到很满意。人类不会善待他的妻子,人类向来不善待自己的同类。他几乎能够预见,布莱姆看见那女人的尸体时,将会浮现什么样的愤怒——他不会找到明确的凶手,因为凶手不是血族或魔族的爪牙,而是人类自己的意志。他们配不上他的爱。

    这样,布莱姆就不会以自杀来回应爱人的死。卢法丝志得意满——天知道,如果卢法丝设法杀了那个女人,他一定不惜以死推动赛格的预言,永世报复卢法丝的谎言。

    可是不久他就会回来。若是要设宴迎接他,现在就该预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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