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礼

    他这一提,原本惶恐欲认罪的其余四人一下子醒悟过来了。

    是啊,那言似卿若是已被成功暗杀,就算县令有心伸张真相,也未必没有转圜余地——沈家没了当家人,必定如一盘散沙,己方几人大有可为!

    他们一下精神起来,又大呼冤枉。

    这般戏剧,惹得不少人编排,茶肆内,蒋晦冷眼旁观,目光却也越过府门往内瞥影壁,耳力好,听闻动静,又往街道一头瞥了眼。

    也就这么一会,街道上看热闹的百姓们都让开路来,因为其他差役们回来了,还有被抓的杀手们。

    浩浩荡荡的,有点凯旋归来的气派。

    完了。

    沈铜青等人眼前一黑又一黑。

    若钊两人也到了府外街道,观望到自家世子的位置,连忙过去。

    差役们上前汇报县令何之宏,还提到了两位壮士相助....啊,两位壮士呢?

    沈铜青已然呆滞,眼看着这些杀手的惨淡样子,他知道大势已去,再回头往沈宅里面看。

    他看到自己一心想谋杀之人已然从里面缓缓走出。

    县令何之宏侧身往内客气道:“少夫人,眼下案情已定,还请一同到县衙做些配合口供,也做此前佃租账本等事收尾,一并结案。”

    “张老,一起可否?”

    张老含笑应下,而言似卿已经走出,应了县令的邀请,本地人见怪不怪,但外地人初初见到这位名声在外的少夫人,都安静了几分。

    ————

    “世子,我们办完事了,那言似卿果然厉害.....”

    蒋晦这边在包厢内见着了两位下属,这两人汇报了前事,再问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这言似卿已然让他们明白她为何能在内外虎狼觊觎下撑起家业。

    “世子让我们现身救人,是要顺势接近,图日后机会?”

    其实以他们实力,再蛰伏谋杀即可,何必接近。

    既然接近了,世子必有盘算。

    蒋晦:“是厉害,她在雁城名声极好,与官府多有往来,上下都有人脉,不能小看了。”

    若钊也听说了,“操持家业,是有些对付人的手腕,聪慧过人,且善于经商,跟官府有人脉也正常。”

    若钦正瞧着沈家门前即将再次定居的场面,“守家持业,端庄仁善?所以名声好,官府也敬重?我看那县令是帮她的。”

    虽然小城县令对于王府也不过是小小蝼蚁,也对于沈家确实够用了。

    蒋晦神色平静,“你们以为这样人人有口皆碑的好名声是因为利于沈家利于官府就能得来的?”

    两人一怔。

    蒋晦忽问:“那李茶主的茶叶怎么样?”

    “一般。”

    “以当地风土,再次等的养茶技艺也能出不错的头茶,但以这些百姓的人脉是找不到良心买家的,都被沈家以可观的价位收购外销,当地茶主自己无此渠道手腕,其他有此渠道的人也没这样的良心,他们自然供奉沈家,也感激做此恩惠安排的言似卿,愿意为她说话。”

    “以小见大,商业经营,广施恩惠,取中间为介,而分利于他人,有益于当地百姓家家户户,有利于县令考绩。”

    “这是她的城府,也是她的心胸,更是其手腕。”

    “用巨利财帛慈善累积的声望看似无用,但大灾大难前反而人言可畏,让人顾忌三分。”

    其实佃户之事,在言似卿面前估计也只是小事,她多年铺陈的底子足够解决,在蒋晦面前更是不值一提,可他也以小见大。

    比照王府过往经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若是在她这件事上处理不好,会让御史弹劾之事雪上加霜——其实,放在其他权贵身上,这种私事根本上不得台面,那些御史岂会冒险,其他官员岂会上道。

    声名之事,也在君心。

    蒋晦沉思时,又听外面一些茶客大肆赞誉少夫人如何如何端方持家,如何管家有道,如何仁善为人伸张正义....

    蒋晦既不鄙薄这些人的本心现实,也不认为言似卿的手腕世俗。

    成败决定一切。

    “若真要对付,就不能硬来,她在雁城有这样的底子,也不是什么秘密,沈铜青这些杂碎胆子这么大,估计背后有其他人推动或者有其他隐危,再看就是了....”

    “她极聪敏多疑,似擅侦查,不再接触才是上策.....”

    那就暗杀?若钊暗暗想。

    忽感觉自家世子的声音忽然没了,如被掐灭。

    原来,沈家府门口,刚刚出来后与何县令言语的年轻妇人侧过身来,过问了车夫跟护卫伤势与否,眉眼间温婉谦和。

    蒋晦耳力好,听见声音,本来还跟若钊两人在窗下说话,转过头去。

    一眼看见。

    这一次,没有隔着太远,没有遮挡。

    他握茶杯的手指紧了紧,突兀想到了此前在野林隔岸见背影,一幕一瞬,如今妥帖上了,心间如冬夜漫漫过去后,山峦顶爬出了朝阳,有一灼灼念想:清山淡水,丹玉华阙。

    他深沉了几分,缓缓放下茶杯。

    “但,本殿下觉得她必还有其他过人之处,没准也有更深的秘密,不能粗鲁判断,所以还是得再接近,做更缜密的打算。”

    “两位壮士,出去吧。”

    世子殿下略带调侃。

    若钊两人领命,出去了。

    这两人一下消失,一下又跳出来,惹得差役护卫们大为不解,但猜想这就是武林人士的做派吧,连忙引荐过来。

    县令何之宏跟言似卿都看过去,打量中,心中有些疑窦,觉得不像是武林人。

    “诸位客气了,不过是路遇不平,一时没忍住,也是平日里我们公子教育的好,常说做人要敦厚善良仁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了好事也不必留名声图回报......少夫人您看,那位就是我们公子。”

    若钊作揖迎合了两句,客气推脱,又指向茶肆那边。

    茶肆人多,但所有人只会看向一个人。

    不由自主。

    窗户大敞,茶水闲散,窗外流水盘边上的假山攀爬着春时攀藤花色,本是绚烂娇艳的色调,却像是年轻力壮的漂亮雪狼被困在了花笼里。

    若是经商老道的人,隔着这样的距离也能看出那一身金贵的丝绸锦衣,纹理晦暗,走丝精细,非一般富贵人。

    但这类富贵的年轻生意人多内敛温润,主张和气生财,不会像他肆意张扬出傲性狡烈的气质,看人的眼神都透着三分侵略。

    年纪轻轻,极有威权。

    因为这两位侠肝义胆的“壮士”点名是让“少夫人”去看,言似卿也确实看了一眼,有被惊到三分。

    目光相对。

    她知对方在看自己,谈不上排斥,毕竟人家也无敌意,她看得出对方没有个别男子那不敛恶劣的秽意。

    对方,非常傲。

    言似卿出于礼数颔首示意,温声致谢:“多谢贵家上下侠肝义胆,出手相救,身手了得,才能如此妥帖拿下这些歹人,免了我府之人伤情,日后有机会定会回礼....”

    蒋晦站在窗后,看出言似卿对自己有戒备,恐是有了怀疑,于是姿态闲散,道:“少夫人客气了,我并非武林人,不过是商贾出身,此番恰巧来雁城等地做香料茶叶买卖,手无缚鸡之力,倒是我这两位护卫有些武把式,能相助于人也不枉习武本心,何况,夫人早已布置周密,将歹人贼心算准了,没有我这俩护卫插手,也能将人拿下,倒是庆幸没有给夫人添麻烦了。”

    言似卿有了李茶主相似的不解:此人气势凌冽,既有少年之气,也有内敛的冷傲,与人相处言行却又显得滴水不漏。

    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她也不再多想,左右眼前没有其他牵扯,既谢过,日后回礼就是。

    随口应了句“公子客气,年少有为”,边上何县令又搭话问是否一起回县衙,言似卿回眸侧身与之回应。

    劳烦大人了。

    夫人客气。

    他们要走,该押解的押解。

    蒋晦眼力极好,此前可见一斑,现在自然也瞧见言似卿刚跟自己说话时端庄疏离,与那姓何的县令说话时,眉眼却是松伐许多,嘴角似有笑意。

    并不明显,但细微之处,他观之阅之,眼里晦暗些许,手指微动,从搭着的窗柩脱离,握住了桌子上的茶杯。

    还下着小雨,府门台阶下湿哒哒的,丫鬟撑伞靠近,言似卿微提裙摆正要下阶,那沈铜青大抵知道必死无疑,生怕将来再无伸张机会,猛从袖下抽出利刃划伤差役,手高举,利刃指向....

    “小心!!”

    何县令急切上前,却是慢了一拍,周遭护卫疾步....

    若钊已拔刀将甩,却听破瓶之声....

    啪!

    被人随手扔出的茶杯凭空轮转入雨幕,刚烈砸击沈铜青的左腿膝弯之处,此人如临断锤击似的,痛呼跪膝,噗通在地,接着被若钊狠狠弹踢了下巴,直接踢翻一丈远,落地在茶楼门前。

    他还没嗷嗷吐血爬起。

    从茶肆走出的蒋晦从容下阶,顺手从恭迎身侧的若钦腰侧拔出剑。

    剑刃锋利,非凡品。

    半转落花,剑尖朝下。

    切瓜削菜一般,一下刺入沈铜青脚腕,惨叫中将人钉死在门前。

    也钉在自己脚边。

    众人噤若寒蝉,尤自迷茫刚刚此人提及:手无缚鸡之力?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商贾公子腰线高端,一手抵着钉了沈铜青的剑柄,一手懒散握搭在高腰封带的虎头金盘扣上,桀骜,又不落礼数。

    “久闻少夫人品德端方,素来不愿欠人恩情,本来此前您提到回礼,哪怕没提到设宴款待,在下也想婉拒,但如果您非要给,那在下也不好拒绝。”

    “不过,要两份。”

    这人年纪轻轻,怎么拿腔拿调阴阳怪气的。

    这么多人在场,人尽皆知的,仿佛苛待了恩人就是她言似卿名过其实似的。

    一时安静。

    言似卿站在台阶上,绵绵春雨流淌在伞面上,但人人都瞧见伞下的人衣裙素雅,饰容庄丽,下阶时因高了丫鬟身量,免得后者吃力,亦出手搭持伞骨。

    黄棕光滑,打磨油润的伞骨被纤长瓷釉的手指握勾着,颇有曲水流觞的婉约意境。

    她神色静默,瞧着对面那奇奇怪怪的年轻贵人。

    隔街,线滴如丝,勾连断,但又不断。

    乖张了一会挑刺的蒋晦感觉莫名,垂于袖下的大拇指微曲,扣着玉扳指来回碾转,竟有几分拿不住这年轻小妇人到底是何章法,是会被激怒呢,还是尴尬反驳呢?

    眼尖瞧见那年轻的县令似乎要搭话,他眼底一厉,正要再补上几句逼一逼,让对方设宴款待自己。

    “贵人说笑了。”

    “我沈家必不会如此行事。”

    她似乎比他预想得更能忍,更客气。

    不过年轻的夫人以其夫君门庭冠以行诸事,从此少有人再唤她本名,她习惯了,所有人也习惯了。

    但蒋晦依旧觉得这张口闭口的“我沈家”刺耳。

    ——————

    小雨停,午后也就过了,入夜前。

    蒋晦已用膳,坐在单居的阁楼阳台瞧着靠湖的夜色凉爽风景,饶有闲情逸致。

    若钊:“世子觉得那少夫人会差人宴请?”

    若钦:“必然会的吧,不然就不知礼数了,世子都那么说了,这位夫人虽年轻,但行事周到,碍于声名也会客客气气的。”

    若钊:“也对,总不能真按世子先一步提出的两份谢礼就打发了。”

    若钦:“总觉得这位夫人防人之心非常重,按理说,她嘴上喊世子贵人,也猜出世子来历不凡,既是帮助她的,应当视为善者才对,却不欲相交,她掌事多年,怎是这般性情?”

    旁人觉得他们家世子古怪矛盾,未曾想这俩老道的护卫还觉得人家夫人古怪。

    蒋晦对两位从小陪伴的下属闲散谈论不置可否,后才搭了一句:“女子在世,是不容易很多,我等不好想当然。”

    虽然他心里已将人揣测了个千八百遍,对别人只字不提。

    如此说,其实也对。

    想到沈铜青等人的指责欺辱,若钊两人暗暗赞同。

    若钊非常惦记这顿饭。

    “但是,她不会真的不设宴吧?”

    他们知道世子既然出面了,就是要以身入局,亲自接触这位少夫人,既有所图,以世子的雄才大略,必然有所得才行。

    那少夫人不会不上道吧!?

    蒋晦:“不急。”

    若钦:“可是世子,天快黑了,您都等一个时辰了。”

    蒋晦:“怎么,你很忙?”

    若钦:“不敢不敢。”

    若钊:“主要蚊子多。”

    蒋晦:“......”

    “也还好,哪里多了?”

    世子淡然自若,然后啪一声拍了手背,拍死了一只血淋淋的蚊子。

    若钦两人:“.....”

    这时,客栈小厮来报:沈府管家来访。

    来了!

    若钦两人喜不自胜,可算来人了,不用喂蚊子了。

    若钊出去招呼。

    蒋晦一如既往淡漠,起身撩了衣摆,弹指手背,将蚊子尸身轻轻弹去,“其实,这言似卿真不设宴也无妨,我倒是希望她因为我们的可疑而戒备,对我们戒备,也会相应对我那王叔派出的人等设防,好过被轻易掳走。”

    若钦深以为然。

    祈王那一派如今跳得正欢,出手也素来猖狂,不过再怎么样也不敢明面上把人带走,毕竟君上也没设案调查王爷,现在出门的都是其收买的官员,他不好跳出来公开党争。

    就怕诱引逼迫,若是言似卿平庸柔弱,易于掌控,祈王让其指认宴王,那对王府就是大麻烦,蒋晦确实只能将人处置了,永绝后患。

    “难怪世子一改此前打算,现要亲自接触这位少夫人,原来有此长远打算,厉害!”

    蒋晦默了默,没有承认,也不否认。

    若钊带了小厮跟那沈府管家进来了。

    管家一来,递了帖子。

    蒋晦懒散打开,看一眼,眼神倏然冷若刀锋,但很快敛去,含笑看着管家,“这是何意?”

    管家早被自己夫人叮嘱过对方不好相与,低头避开其冷厉锋芒,一板一眼道来谢意,带来了丰厚谢礼,此为沈家礼数。

    下人将大红封贴的箱裹一一呈敛在桌子上。

    四个箱子。

    若钊两人面面相觑。

    啪一下,蒋晦将谢帖阖而有声,修长手指摁着红封,红白相间,笑容分外矜持显贵。

    “原来少夫人所言绝不止双份谢礼,是真的,果然言而有信。”

    “给了四份呢。”

    “这四份谢礼真是让蒋某人欣喜若狂。”

    得多欣喜若狂,才反复强调“四份”!

    管家一走,蒋晦还微笑的脸变了,手指也挠了下红肿的蚊子咬痕。

    若钊两人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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