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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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回府,踏月光而入,予书房外对刚从县衙办事回来的言似卿汇报前事。

    “这位蒋公子是体面人,不仅夸夫人言而有信,还欣喜若狂。”

    言似卿放下书卷,神色不明,对管家的判断并不全信,甚至她能想到那位气势撩张的蒋公子当时大概率用极刻薄虚伪的神态说出那样的话。

    但她也不知对方深浅,也不好在跟前编排,斟酌一二后,道:“那很好,对方是好人。”

    管家深以为然。

    言似卿却往下吩咐:“往后约束府内人,出入都登记分明,尤是小辈,就别放出去了。”

    管家是她扶持起来的,素来周到,连声应下,带人前往各院通知,也约束府内下人护卫等。

    书房帘子摇曳珠翠,平定安静后,唯有书房内的烛光橘暖,丫鬟柳儿有些忧心:“这位蒋公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虽说其护卫帮了忙,是为好心,可明显是冲着沈家来的,也太巧了。”

    对方甚至没有遮掩这种“巧”。

    哪有护卫在野外官道恰好路见不平,而主人家则在城中府门前静候观事的?

    便是柳儿也觉得不对,何况言似卿。

    不过,柳儿等人也不好明说:未必是冲着沈家,也可能是冲着自己夫人来的。

    以往这种事也不少。

    言似卿垂眸,把书签夹在书卷一页,轻轻阖上,“不论善恶,没有直接袒露狰狞,还愿意出手帮忙,就是还有余地或者顾忌,得掩饰本意,静观其变就是了。”

    不设宴不接触就是以静制动。

    柳儿:“可是刚刚那般送礼,夫人不怕其被惹怒吗?我看那人气势实在吓人。”

    言似卿走动间,把书放回书架原有位置上,背对着柳儿,对着琳琅满目的书籍,她的面容背光,显得晦暗,思绪也波及午时瞧见的主仆三人。

    那些利刃....非民间商贾所有。

    像是官坊打造的,武林民间拿不出这样制式的武器,尤其是那弓箭。

    官身所出?还是军僚武将者?

    她看到了上面的印记。

    这印记她小时候见过。

    那人腰封垂挂的獬豸红佩都价值连城,沈家这些财富利益自不入其眼,毕竟乃有权之人。

    要说是为了自己而来?

    那也太托大了。

    言似卿一一排去可能性,想到了年幼一家遇险之事,神色凛了几分。

    她这一生大抵也是平平无奇的,也就一件事不愿对人言,又人尽皆知——随着亲父致仕带族亲返乡时,被灭,耳边似乎传来母亲苦苦哀求歹人放过自己的隐音。

    原本抵着书籍的手指指节弯曲些许,微垂首,调整艰涩呼吸,微末可查,又淡于浅夜。

    她转过身,面容明朗于烛光下,温和道:“人家也就是脾气大一点,刀子嘴豆腐心,能教导下属善良仁德的,自己肯定也是以身作则吧。”

    柳儿觉得夫人收尾的那个“吧”字,语气很轻,一般她对某些极难缠刁钻又不肯罢休买卖的大主顾就是这样掩着不耐虚与委蛇的完美姿态。

    此时,蒋晦让若钊加订了别的客栈房间。

    若钊两人惊讶,以为要把当前这些房间退掉,再去加订别的客栈。

    蒋晦:“不退,只加订,也不必这样,要堂而皇之加订——订她投资的客栈,且要距离沈宅最近的。”

    “得让这位言少夫人知道我这个蒋某人得了这么大一笔钱财,有多感激她。”

    若钦一愣,直肠子道;“那不是就近偷窥人家吗?这么嚣张?”

    若钊赶紧补救:“胡说!这是殿下绝佳的应对手段。那言少夫人得知后,一定惴惴不安,思量对策,届时反而会主动试探。”

    蒋晦看了他们一眼,神色冷漠,淡然自若:“偷窥她?自然不是,本世子刺探的是她府里的蚊子。”

    啪一下,又拍死一只蚊子,继续挠了挠。

    “假设还能伤到本世子,必有过人之处,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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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铜青等人跟佃户一事,于雁城是大事,老百姓们津津乐道,拍手称快,又听说沈家给了林氏等苦主救助,帮忙再次定居,其他佃户被苛刻的薪资也被补上。

    一时间再得好名声。

    但这种事,于言似卿并不是什么记挂在心头或者占着所有时间的大事,她很忙,各地经营摊子多,光是香料走船归航就是近期大事。

    家中议事时,言似卿见到了沈家老祖母周氏。

    周氏此生波折,年少得佳偶,后者才学不俗,得功名,举家上迁,眼看着飞黄腾达前途无量,上任没多久赶上朝廷动荡乱世起伏,劳累中染了恶疾,不多时亡故,门庭还未上迁既已败落,她不得不在周遭危机中艰难拉扯儿女长大成家,又理事门庭,等儿女又有了儿女,眼看着家族枝繁叶茂,有了好日子,又是一番乱世。

    当今君上勇武,数十年征伐平乱局,改朝换代,但难免有许多人流亡灭家,周家亦损了不少人口,其中就包括沈藏玉父母。

    时日再久,周氏成了老祖母,嫡长孙沈藏玉也长大,又亲携后者登门求亲,与言似卿母族徐家以世交结缘聘亲。

    在茶室,周氏听着言似卿简明扼要提了最近两日的事,柳儿等亲信知亲丫鬟嬷嬷就在边上。

    言似卿对县令何之宏与蒋晦这莫名出现的陌生人也都提及,柳儿有些惊讶,但低头未有言语。

    周氏看了看言似卿,推了一碟蝶酥糕到后者面前。

    言似卿吃了,有点随意,但也不算亲昵。

    过了一会,周氏:“长云号所运西域之地香料,微木、苏合香等还好,你去年谈下的买卖以安息国所出的云胶最为名贵,以预定归期已逾两月有余,此前你就担心事情有变,毕竟这买卖本为隐秘,谈下单子之事,只有我们沈家内部人已经各地几个大坊主跟船理事知晓,你疑心出了内鬼,所以要出手料理沈铜青等人。”

    外人只以为是佃户门的生计之事,并不知晓这背后藏着好大一笔买卖,价值斐然。

    否则不必如此雷厉风行,还跟县令何之宏合作处事。

    因后者年轻,长相方正,前途不坏,最早来此地任职,因生意场上的事与沈家打过交道,那会言似卿也才稳住沈家局面没多久,内外都有人心怀恶意或者嫉妒挑刺,编排是非。

    女子为人处事确实艰难,言似卿当时直接报官,将事大张旗鼓处理完毕,杀鸡儆猴,可后来也确实避讳这种事。

    其身虽正,奈何世风不正,人心都在嘴上。

    假设因为生意必须跟客户有不可公开的接触,言似卿都会跟当前唯一的大长辈说一说。

    也就是周氏。

    她不喜欢留下任何风险。

    柳儿她们惊讶的是言似卿会提起蒋公子。

    何之宏是因为有前车之鉴,此前传得沸沸扬扬。

    这突然出现的蒋公子,难道也会被人疯传?

    也不过才初见。

    言似卿:“是,拿下了人,才可以查此事,希望非我所想,但如果真出了事,尽早查明,好过跟长安那边相谈的买卖交易之日到期才临时抱佛脚。“

    周氏点点头,对如此处置很是满意,否则也不会让几个族老配合。

    这就是为沈家集体利益而处事,其他人自会帮忙。

    但....

    “那蒋姓年轻人是有什么不妥?你已回礼,谢礼也算体面,除非对方所图为别的,会再次露面,是那林总兵家小霸王式的混账人?”

    言似卿主动明白,周氏也不会鬼鬼祟祟疑心她,所以也算直接。

    林家小霸王就是当年觊觎言似卿的色鬼,众人对此人深恶痛绝。

    “不至于,就是不明来意,若再接触,恐沈铜青这些人后面还有人推动,对名声不利,影响家里。”

    言似卿事先有揣测,按最坏的打算先知会,免得真事发后,外面又有乱七八糟的传言影响府内外。

    周氏本握着茶杯,瞧见小门帘子下老嬷嬷掀起打的眼神,放下了茶杯,缓缓道:“家里能被这点事影响的蠢货,自然厉害不到哪里去,你我也从未分以管事之权,自不会影响家里的大事,你最近忙得都没怎么吃饭?”

    周氏多年管事,有威权,叙事素来稳而不乱,条理分明,言似卿本来听着,也赞同,到后面一句才顿了下,看向丫鬟们。

    周氏:“她们可不敢说,也管不着你,但你既然来了我这,跟我说这些事儿,我就还是你祖母,是能管着你的。”

    “那姓蒋的外地人不管他,你自行处事即可,饭菜好了就先吃饭。”

    老太太一挥手,议事既是结束了,她伸手握住言似卿的手掌,拉她去膳房吃饭。

    老人的手看似枯槁,实则温暖,言似卿身量高,但单薄,被牵着走的时候,原本清冷明睿的眉眼松缓了几分,少了几分端正,反握住老人的手掌心。

    走在前面的周氏嘴角勾了勾,似乎很满意,身边跟着的老嬷嬷琴娘瞧见,亦笑了。

    膳房,下私塾的丱发女童正掂着脚尖往桌上够油酥饼,小胖爪子油乎乎的,显然已经吃了一个了,腮帮子鼓鼓囊囊,还在上下咀动,跟小兔儿似的。

    旁边嬷嬷笑着,没管,自不是她怠职,因是家里长辈是宠着爱着的,言明并不拘束孩童天性,也不以严苛礼教约束小姑娘。

    尤是没有外人之时。

    “呜,娘亲!曾祖母!”

    小女孩也才五岁,口齿伶俐,虽娇憨蛮蛮,但眉眼可见精致,笑模笑样时像是年画里的胖娃娃,见着至亲,一口咽下嘴里的吃食,抬手取了丫鬟递上的湿帕子擦嘴擦手,再跑去。

    周氏人刚过帘子,瞧见小女孩便主动躬身,搂住颠颠跑来的小肉团,心肝心肝揉亲了好一会儿。

    常年忙事,脚不沾地,不可能时常教养小孩,所以言似卿跟沈藏玉的独女多养在周氏这边,也被照顾得十分妥帖康健。

    言似卿站在边上温柔瞧着,偶尔用手指头捏捏自己女儿绒绒毛毛的发尾。

    用膳时有点热闹,毕竟有个小孩儿,又不约束后者,憨憨蛮蛮的声儿有点密,两个大人也都有回应,也问了私塾所学跟趣事。

    往常这样的时间用度,言似卿早已理好了好几个贵坊之事,但她今夜也不急着走,吃完饭,揽着女儿亲近很久,后撑着脸颊安安静静笑看着祖孙两人说笑。

    过了一会,小女孩凑过来。

    “娘亲可是清瘦了?”

    看似温和亲人,但从来与人疏离有度的言似卿也就被女儿如此亲昵而毫无排斥,一手揽人在腰怀,一手揉捏乖女脸颊蛋子,力气很小,更像是觉得娇嫩颤颤的肉肉好玩儿。

    柔声问:“昭昭觉得呢?”

    沈绾昭,小字昭昭,如今还只是个到言似卿膝盖的小女娃儿,搭着言似卿的腿弯伸手捏捏自己母亲的手腕。

    “肉肉少了,没有昭昭多哦。”

    她认认真真比对衡量,严谨判断,再看她那肉乎乎的小手跟言似卿的芊芊皓腕青葱细指,对比更明显了,惹得满室女郎忍俊不禁。

    言似卿也没忍住,一时尽显笑颜。

    室内人一时安静了些许,周氏也盯着言似卿的脸,默默多吃了一块糕点。

    昭昭呆愣了下,更靠近,呜呜亲昵自家香香软软的娘亲。

    呜呜,阿娘好美,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美人儿,让私塾里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羡慕去吧!

    ————

    言似卿到底还是有许多事要忙,走后,小女孩儿也得去午眠。

    老太太回了自己的院落,喝茶消胃,年少陪嫁、多年老姐妹、也是如今相伴养老的老嬷嬷琴娘子埋怨她吃多了点,不消食儿。

    “我今日瞧着您逮着机会就拉夫人用膳,定是要好胃口的,可也不能吃这老些,还不爱动,绕园子走几步都不乐意。”

    她唠唠叨叨,周氏也是理亏,揉着肚子喝着茶,过了一会,让琴娘子接下来私下管束府内人的嘴。

    “是没几个能坏事儿,但也别让似卿听到那些破烂碎嘴儿,怪恶心人的。”

    她也有丧夫掌家的日子,言似卿遭遇过的,她见得只会更多。

    琴娘子明白,应下了,忍不住说:“家里人大部分都是好的,只是个别人私心难免,少夫人是明白人,也信您,才托付此事,其实她未必没有手段处理这些人。”

    人老了,年纪一把,还能被小辈信任,也是蛮好的事儿,周氏觉得舒泰,也懂言似卿的心术手腕。

    都是千年百年的狐狸儿,也不是认识一两日了,没这样的能耐怎么管好偌大的家族跟繁多产业?

    “似卿看似温和,实则从小见过世面,在她舅舅身边动过真章,能办大事,宁可跟厉害人过招,也极不耐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麻烦。”

    周氏越提言似卿越笑,琴娘子回头看她,“是,像您,少夫人也关爱您,要您每天多在园子里走走,动动筋骨,正当是好年纪呢。”

    “你可少来,还没到散步的时辰呢,不过似卿可比我厉害....”

    她就说自己眼光极好,就是自家孙儿没福气。

    想到过往,周氏眉眼失落下来。

    原本,她也还有一个极厉害的孙儿。

    但沈家再好,也是气运不行,尽拖累她跟言似卿这样更好的女子——她们若能选,自配得上更好的前程。

    “莫不是祖坟有些毛病,赶明儿我找些相师瞧瞧。”周氏念头一起,顿时坚定不移。

    琴娘子:“.....”

    两人还真合计起来了,就等着找人挑日子看沈家祖坟。

    也提到了家宅风水,正好此时外面的丫鬟报了时。

    两人相携去了后园散步,路过家宅盘下修建多年的园林,过荷花池时,祖母还评点了一二。

    “这池子还行,花也还行,似卿跟昭昭都爱来这遛弯,也爱吃莲藕。”

    “知道主人都喜欢,下人们都看顾得好好的,老夫人放心,林子里的笋子也出了。”

    周氏眼睛一亮,盘算着明日让厨房做腌笃鲜.....

    她们路过后。

    后山竹林对面爬满青藤红花的墙体雕龙石窗缝隙,一只壁虎爬啊爬的,突然,它好像被吓到了,从雕纹上掉落,露出缝隙里一只下三白血丝密布的眼珠子。

    他直勾勾盯着里面,也冷眼瞧着周氏等人离去的背影。

    过了一会,墙上飘下几片青藤鲜绿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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