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一池红鲤乌泱泱地挤在池边,张着嘴抢食。天冷,前日还下了场雪,打理池塘的人为了这几条红鲤费了不少心思 ,就连夜间结的薄冰也每日敲得干干净净。

    这本是荷花池,秋后荷枝枯败,剪去残枝后池塘便光秃秃的。所以每到冬日,这里就摆上玉石雕刻的彩树奇花,好叫池塘不至于太过单调。

    符岁将小木盒中的鱼食尽数倒在池中,接过手帕擦手:“又给了刑部?真不愧是第一世家,都闹成这样了,皇帝还想着给留面子呢?”

    难怪薛光庭把田家藏得严严实实,原来根本就没想让这家人出来作证。贪墨拨银、私留贡品只要坐实,足够将渔阳伯打得翻不得身,那些霸占土地勾结县府的事有没有证据、查不查分明根本无关紧要。

    擦过手,把手帕递给扣云,符岁问道:“河东那边可启程了?”

    程力武刚收到飞信,听郡主问,谨慎地答道:“已经在回程的路上,要是顺利,大约三日就能回来。”

    “事情可妥当?”

    “来信报过,都妥当,郡主放心。”

    “那就好。”符岁轻笑。

    银子上没有名姓,就算修堤坝的银子真的进了王博昌口袋,或熔或兑,要查出来也没那么容易。

    至于那些被截流的贡品,没到皇帝眼前,又凭什么说就是贡品呢?就算真有往来单据,随便拿几样便宜货冒充一下就好。那些被截过的地方官当初就能不声不响任由贡品被截走,此时只怕也没有胆量出来指认。

    漕运上的事,还不足以撼动王家。既如此,那她就帮着再添添火,好好推王家一把。

    刑部压着渔阳伯三道案子,加上漕运,算第四道。前三道没有人证,也找不出物证,刑部按着不办,第四道却不能继续按着。

    梁州的河堤已经派了人去勘验。修堤坝非一日之功,除非梁州刺史有通天的本事,几日间就能重建一座新堤,不然此事是断断瞒不过去的。

    可是勘验的人一来一回,也要许多时日,这些时间足够做些准备。

    不过两日,渔阳伯自请参朝,皇帝允了。

    满朝文武纷纷往旁边挪挪,把薛光庭和渔阳伯让到中间去。

    渔阳伯没有官服可穿,参朝也不能穿得太随意,只好拿出他带品级的公服。两人一个瘦高,一个矮胖,一个青翠,一个黑红。有武官低着头偷笑,他们这些言官勋贵打架,不需担心被牵扯的朝臣们乐得看热闹。

    “陛下,陛下!臣冤枉啊!”渔阳伯看见皇帝就抢先跪下,喊得洪亮,但缺些悲怆。

    要说他冤枉,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他另有办法。

    “自薛光庭弹劾臣家仆逼殺农户、强抢民女,至今已有十日。刑部三番四次前往梅原县,查遍梅原县上下,并未发现薛光庭所说田贵一家人。至于吕氏的老母也是见所未见。薛御史口口声声说臣家仆有罪,却不知我家中仆人要怎么去欺辱不存在的人!”

    话音未落,朝臣中就有了动作。

    郑公绰撇一眼正在“慷慨激昂”辩驳的渔阳伯,微微皱眉。薛光庭明明弹劾的是渔阳伯与冯贤义,渔阳伯这一番话,竟全推到了家仆身上。不明就里的听了,还以为御史台的御史们已经闲到连勋贵家的仆人犯错也要闹到御前了。

    薛光庭全然不为所动。回京十数日,他非但没有洗去奔波的疲惫,反而眼下隐约青黑,面色也很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渔阳伯此言差矣。”薛光庭声音铿锵有力,“梅原县虽未找到田贵一家人,但梅原县户籍上清清楚楚记录着田家的户籍。吕家左右街坊也能证实吕氏母亲能居住此处。渔阳伯怎能说这两户人家是凭空捏造呢?”

    渔阳伯狠狠瞪了薛光庭一眼。他当然知道田家有户籍,要不是梅原县那个不中用的叫刑部来的人吓着了,不敢把田家的户籍偷着销毁,田家早就真的“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且人证虽无,物证却在。”薛光庭仿若没看到渔阳伯似要生撕了他的目光,继续说着,“只要将渔阳伯府在梅原县所占土地的面积和位置与梅原县原有土地籍册旧档一对比,便知这土地究竟是冯氏祖产还是原属农户耕地。再调查如今地上产出送往何处,就知这片土地与渔阳伯有没有关联。”

    渔阳伯恨不能立刻掐死薛光庭。他上下打点,求爷爷告奶奶,才让刑部以缺少证物为由将案子暂时搁置,却没想这薛光庭三言两语就翻出端倪来。刑部的人不是说找不到人就没有证据吗?怎么又多出籍册物产这许多蹊跷。

    心中再惊疑,也不能面上显出来。渔阳伯想到他怀中的东西,底气又壮起来。皇位上坐的可是他女婿。他的女儿宠冠六宫,马上要入主中宫。他的外孙将来是要继承大统。凭他与皇帝的关系,还能栽在一个全无家世的臭穷酸身上?

    “我在梅原县是有些土地,可那都是正常买卖得来的。那些籍册物产,与我毫不相干,不知晓你在胡说什么!”

    说到此处,渔阳伯看侧过身,高昂着头斜视薛光庭,提高了声音喝道:“倒是薛御史,御史台号称纠举百官,肃清吏治,听闻薛御史也有些‘清直’的名声。只是薛御史自诩清直,怎么不敢让人看看你背地里都在做什么勾当!”

    此话一出,原本都垂首肃立的官员们纷纷抬眼看来。连坐在上首一言不发的皇帝都微微挑眉,有些好奇地略略前倾。

    渔阳伯从怀里掏出两册书高高举起,旁边立刻传来短促的笑声。朝堂庄重肃穆,那位官员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笑音就急忙刹住。虽是如此,仍引得不少人将嘴角抿得死死的,免得控制不住上扬。

    上朝官员若有什么要呈给圣人的,都会提前交给伺候笔墨的内侍。便是有随身携带的,也是双手奉上,静候内侍转呈圣人。哪有像渔阳伯这般鼓鼓囊囊塞在怀里,又高高举着要给满朝文武看的?

    渔阳伯没做过官上过朝,自然不懂这些,他只沉浸在马上要让薛光庭难堪的兴奋中。

    他将手中书册抖开,米白的书封,晕着暧昧的脂红。书页翻动,露出一副男女交缠的插画。既有此画,书上写的什么内容不言而喻。

    “陛下,诸位请看。”渔阳伯一手捏着一本,高抬着把翻开的书册左右展示。站在他两侧的官员们纷纷侧过头去躲避,心中嘀咕着渔阳伯怎么能把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拿到朝堂上来。

    “这是臣无意中在书局里发现的,上面抄的都是淫词秽语。有认识薛御史笔迹的可以分辨一下,这是不是薛御史所写。”

    说着渔阳伯将翻开的书册怼到薛光庭眼前:“薛御史好好认认,这上面的字是不是与你的字迹分毫不差!”

    如此还不罢休,渔阳伯举着书册向各位大臣走去,一定要让每位大臣都仔细看过。

    这下人群中再也压不住,低低的笑声蔓延开来。

    薛光庭的脸色在看到书册上的字时瞬间变得惨白。渔阳伯虽然只给他看了短短一瞬,可自己的字迹他怎会认不出,甚至连他在停笔时习惯带出的勾锋都清清楚楚。

    渔阳伯讥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薛御史一边读着圣贤书博取功名,一边抄录这些顶顶下流的风月小说。莫非薛御史也想效仿这些书中的伪君子,当着婊子还想立牌坊?我看着御史台的清白名声都要被薛御史毁去了!”

    穷困时的往事在朝堂中被揭开,薛光庭耳根都涨得通红,双手下意识攥起,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地自容的窘迫。

    他虽曾以抄录风情小说为生,可他分明记得自己并未抄过带有插图的书册,也不曾抄过这样直白不堪的词句。但是那书上的字迹又让薛光庭不敢辩驳,时间太久,说不定是他记不清了。

    他一撩衣摆跪下,干脆直接地承认:“回陛下,臣家中贫寒,无力供养臣读书。为了贴补家用、交付束脩,臣确实曾为书局抄录书籍,也确实曾抄过许多风情小说。”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很坚定:“臣抄录书册只为赚取银钱,绝非沉溺于此道。且臣之声名与御史台无关,更与渔阳伯所涉案件无关。还请陛下明查渔阳伯之案,还百姓一个公道。”

    薛光庭俯身叩首,长久地跪伏在地。

    渔阳伯没想到薛光庭会当场承认,提着两本书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示。

    站在百官最前方的乔相老僧入定般沉寂了大半个早朝,此时终于有了些动作。他缓缓转向那抹伏在地上的青色,定定看了许久,才垂下眼皮,遮去眼中神色。

    渔阳伯冲上前与薛光庭并排跪下,抬头向那高高在上的人喊着:“陛下不要听信他的狡辩,什么家贫贴补家用,他分明就是喜好此道才专挑了这种书来抄。不然市面上书局那么多,他怎么偏偏要抄那些最不堪入目的!”

    薛光庭很想分辩他并没有抄过像渔阳伯所说那种□□,可那书上的字迹叫他辩无可辩。连他自己也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真的曾抄过那种书,却因为自觉羞耻刻意忘记。

    日光从殿门照进来,将宫人们每日擦拭的明砖照得闪亮,在殿中分割出一道锋利的明暗交界线。

    薛光庭跪在不曾被太阳照射的阴影里,圣人坐在更深处的幽暗中。

    “砰。”

    那安静却令人畏惧的幽暗处终于有了响应。

    一方砚台贴着薛光庭的手砸在地上,破碎的残片从薛光庭手背划过,擦出一道血痕。

    砚台中残余的墨汁四溅而出,一视同仁地洒在薛光庭和渔阳伯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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