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火车站依旧灯光通明,一班又一班火车准点抵达,旅店老板摆摊商贩黑车司机一拥而上,迎接财神。
朝南走,那片还未开发的荒地,夜色似乎更浓几分。
夜空像一匹被揉了的黑布,遮挡住大部分月色,偶有微光从云隙渗出,能看到云影浮动,但即刻就被更浓重的黑吞没。
本以为又是个阴天,但刚过凌晨一点,头顶那片漆黑的天幕上突然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流动,夜风像一双无形的手,在天幕背后悄然搅动奔涌着用力撕裂。
头顶那团凝固的死黑总算被揉皱打碎,碾开了数道泛着微光的轻微缝隙。
月亮遣散千军万马,总算云破月升。
刚过谷雨,公历五月二十,农历四月二十三。
今晚之月名为下弦月,只在每月二十二三午夜前后升起,月色清冷,月面朝东,斜斜挂在天际,像一枚等待主人回收的残旧玉佩。
月光底下,那间以废弃垃圾洞为墙的简陋棚子门口还亮着盏灯泡,在一根铁丝上缠了好几圈,斜斜朝下垂着。另一头电线歪歪扭扭穿过门口皮帘缝隙伸进棚子里。
棚里环境破陋,一张竹床被衣物被褥占去大半,老太太面朝里斜躺。
另一边,姜夏的床是个捡来的皮革沙发,廉价的皮革沙发裂开数条裂缝,裂口边缘早也已失了原本的柔韧,变得干硬又卷曲,触感像是干燥爆开的泥巴地面。
姜夏躺在上面,中午那个奇怪的陌生人和那番她根本没听懂的话在她心中并未留下多少涟漪,甚至还不如那碗打翻在地的泡面更能勾动她的情绪。
但奶奶却对此惴惴不安,破天荒头一遭连瓶子都不让她出去捡了,整个下午都守在家里和她形影不离,姜夏无聊的犯困,在沙发上躺了一下午,迷迷糊糊睡了好几觉。
所以导致现在有些失眠,缩在沙发上不由自主的又想起那个男人的话,他们以前真的认识吗?那她怎么不知道?
她是奶奶捡来亲自养大的,跟亲的有什么又有区别吗?
他还吃了她的面,他是个没礼貌的人!
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到后半夜,总算有了些困意,睡的却并不安稳,她向来很少做梦,但今晚噩梦连连。
梦里在一个铁笼子里,周围很多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的脚底下,手上,浑身都是黏腻的液体,姜夏低下头看,入目一片猩红,好像血啊,哪里来的这么多血啊?
场景陡然一变,好像在一个箱子里,四周黑乎乎的,她跪坐着,手脚都有束缚感,耳朵旁边有人哭泣的声音。
又换了地方,在一个林子里,跟刚才不一样,这次的光线充足,她下意识的抬起头,顶上的月亮比家里的灯泡还要亮,然后她低下头,看到手里拿着的武士刀。
她有些茫然,然后面前人影一动扑了过来,借着月光,她看到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刺进她的身体里…
或许是因为在梦里,没感觉到疼,她抬眼去看身前把刀捅进她身体里的人,他满脸染血,咬着牙看她,目眦欲裂。
姜夏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她好像在哪见过他…她马上就要想起来了,但场景又变了,她浑身燃起火焰,她的眼睛被火烧的好疼,她痛苦的蜷缩起来用手拼命的去抓,但依旧被火焰笼罩…
像是真的赶紧到疼了,沙发里的姜夏邹起眉头,双手动作极小的在身上抓揉…
有风声吹过,皮帘动起来,传出细微的碰撞,再远一些,是风吹荒草的沙沙声,‘沙沙,咚咚’在夜色中荒凉又带一丝古怪。
不对,还有一个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踩在野草上,狠狠碾压,噼啪折断草茎的声音,似乎还有人模糊不清的低语声,全部被夜风卷着乱飞,然后恰巧经过她的耳朵。
还有那个脚步一样的‘咚咚’声,越来越近了…
姜夏还被餍着,呼吸急促,手上抓揉的动作稍大了些,双颊像是真被火烧了一样有些异常的红。
‘咚咚~’的脚步声更近了,在本该安静的夜晚尤为明显,到最后连老太都听见了,扭头去看,然后坐起身,翻身穿鞋下床,隔着皮帘,看到个奇形怪状的高大身影。
“是谁啊!大半夜到我家干什么!该死啊!赶紧给我滚!”虽然觉得奇怪,但老太还是拿起一旁木棍朝门口骂去。
但这次,虚张声势的骂声并未起到任何作用,皮帘外的畸形身影更近了,似乎还能听见浓重浑浊的呼吸声。
老太太有些吓到了,回头去看,姜夏呼吸急促,表情痛苦,但还没醒来。
这头皮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掀开,那个高大的‘东西’探身进来。
老太太握着棍子后退几步,抬着头,脸色已是灰白。
进来的这人…不!进来的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人…或者说是…半个人?但更准确点说,是两个半个人…
足有两米多高,细看它确实有个正常人的头,一脸横肉,能看出是个男人模样,因为有胡子,但从脖子开始就不正常了,左半边,有胳膊有腿勉强能看出人形,但右边就诡异了,右侧脖子往下,正常人该是肩膀的地方,竟然突兀的立着长长一条腿,往下该是腿和脚的地方,却又是一只手撑在地上。
像是一个站着的人,和一个倒立的人,被人各取一半,拼在一起。
再往下,那个倒立的一半的人,一颗小到几近萎缩的头顶着地面,两只眼睛正朝她这边看。
老太活了大半辈子,哪里见过这般场景,双腿一软倒在地上,似晕未晕。
昏暗光影下,那个‘东西’喘着粗气在屋里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沙发上的姜夏脸上,肩上的一截腿几乎顶到棚顶,然后转过身往外面看去。
随即,皮帘再被掀开,一个扎着高马尾的漂亮女孩走进棚内,看了眼沙发上的姜夏,然后朝着拼合的那东西点了点头。
‘怪物’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跨着步子向前,伸出仅有的那只左臂一把将沙发上的姜夏抓起来,像是巨人抓了只猫狗的姿态,送到眼前仔细观察。
姜夏竟然还没醒来,但现实里真实的疼痛还是让她翻了翻眼皮,嘴里模糊不清的开始呻吟,似乎是挣扎着想醒,但失败。
腿上挨了一脚,那怪物低头去看,身旁夷婷一脸的不耐烦。
“快点!阙境要关上了我一天只能开一次!”说着翻开帘子走出去。
怪物没说话,又看了眼手里的姜夏,转身跟上去。
老太目光模糊,在看清楚孙女在怪物手上时先愣一愣,犹豫片刻想起身追上去,但一动身,血气上涌,彻底晕死过去。
怪物动作十分粗暴,翻起的一块皮帘狠狠打在姜夏脸上,她立时惊醒睁开眼睛,下意识挣扎两下想去掰开捏住她肩膀的大手,动作吸引了怪物,它顺势又将姜夏举到眼前看。
顺着动作姜夏抬起头看到了怪物顶在肩头的那条大腿,本能的张嘴要叫,但还未发出声音就先被吓晕过去。
怪物像是觉得无趣,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声音,又垂下手来,朝着不远处那扇门无形的入口走。
数十米开外,月光底下,荒草地里,隐隐约约,立着一扇门。
说是一扇门并不完全对,因为换个角度再看,那里依旧空无一物荒草丛生,但仔细去瞧,又有银丝一样的微光微微闪动,在空地里隐隐约约勾勒出一扇门的形状。
夷婷走过去,随后‘凭空消失’。
怪物刚垂下手,手里晕厥的姜夏又骤然睁眼。
被怪物抓着右侧整个肩头和手臂,她伸出左臂扳住怪物手腕,猛的借力直接朝它脸上飞踢上去。
怪物块头大,身形又怪,动作自然就没那么迅速,察觉到手里又有动静,刚要把人举到眼前,一只脚就直接踹到他的下巴。
紧接着大拇指又是一阵剧痛,姜夏咬住了它的拇指,再怪也是碳基生物,有血有肉的,齿肉相碰立时见血,怪物吃痛吼叫着一把甩开她,赶紧检查伤口,大拇指竟少了一个关节,血正往外涌,疼的它浑身发抖,再忍不住痛苦吼叫几声。
夜已深,风势溅劲,这片荒地里草浪的起伏逐渐变得汹涌,夜风卷着它的呻吟嚎叫迅速吹向远方,路过灯火通明的火车站,落进好多人耳朵里。
坐在排档摊前准备吃炒面的年轻小伙子开口打趣:“呦!张家界就是不一样,不止山上开天门,连风都带哨子的!”
引得身旁几个同伴笑声连连。
其中一个女生托着腮朝夜空看了看:“这么大的风,不会是阴天吧?”
“阴天也没事,爬山还凉快点呢。”
“就是,只要不下雨就行!”
无人知道一两公里外,那片黑漆漆的未开发的荒地里,正上演一件怎样匪夷所思的事。
姜夏在地上摔滚几圈,浑身剧痛,眼睛却死死盯着怪物,月光底下,一双眼仁格外的黑白分明,亮的几乎泛着寒光。
她迅速观察怪物的模样,视线先落到它肩头的大腿和撑在地上的右臂上,随即又盯住它的眼睛,脸上划过一抹怪异的笑容,然后从嘴里吐出它的那截手指。
另一边,荒地之中,夷婷又一次‘凭空出现’然后看着眼前状况,面色陡然一寒:“奎狗你是想死吗!还不快点!”
名叫奎狗的怪物偏头看她,表情似乎有些委屈:“姐…她咬掉了我的一截手指。”
姜夏盯着夷婷出现的地方看,借着月光,她看到了银光线条勾勒出来的那扇门。神色先是有些震惊,但只两三秒的时间又迅速调整好状态,将视线锁在夷婷身上,随即站起身来。
“是你啊,漂亮女孩。”说着伸手撕下还贴在大鱼际上的粉色创可贴,抬起头朝她森然一笑:“你是来要回这个的吗?”
她嘴里还有奎狗的血,笑起来牙齿猩红,血丝顺着嘴角缓缓淌下来,乍一看去,比奎狗更渗人。
两人一怪呈三角站型,姜夏头发散落,唇角滴血,眼神阴寒,甚至还擒抹讳莫如深的笑,那架势,仿佛直接从‘受害人’变成了‘行凶者’。
夷婷愣了一愣,随即骤然冷下脸,朝奎狗吩咐:“给我抓住她!”
奎狗得到命令,二话不说,低吼着朝她跑过去,眼看奎狗扑倒身前,姜夏迅速朝旁边一滚,趁奎狗扑空再转身的这个空隙反客为主,蓄力朝它撑在地上的手猛踹过去。这一觉蓄了全力,但却只让奎狗微微踉跄,随后它就转身过来伸手抓她,再次拽到姜夏的肩头,不同刚才只想把她禁锢在手里,这次还带着手指被咬断的怒火,姜夏躲开,但肩头几道深深抓痕,立时见血。
奎狗低头看着指甲缝里带血的皮肉,然后看她,咧开嘴笑:“你竟敢咬掉我一截手指,那我就要把你整条手臂都掰下来!”
姜夏往棚子方向退几步,额上涔出冷汗,脸色有些白,却也笑。
“是吗?光凭你一只手啊?”说完话已经退到棚前,在一堆竖着的木材旁拾起那个劈材用的锈斧头。
这话彻底惹怒奎狗,朝她又扑过来,刚跨一步就感到手上有些异常,但此时愤怒超越所有,它要过去把她给撕碎!
姜夏弯着腰往垃圾洞那边躲,等找到时机,她准备踩在水泥沿上借力跳起来,攻它头眼。
奎狗咬着牙追上来,但脸上表情却是越发痛苦,终于忍受不住,停下脚步去看手指。它还完整的那四个指甲缝里,竟正朝外泛着白沫冒着黑烟,还伴着‘呲啦啦’的轻微响声,像是…像是有硫酸正腐蚀它的肉。
它立马意识到是指甲缝里的那些皮肉作怪,不由多想赶紧用力甩手,索性直接去抓一旁草茎,试图将那些东西弄掉。
姜夏盯着它的手指,瞳孔一缩,略微沉思片刻,偏头看了眼还正往外渗血的肩头,面色有些疑惑。
另一旁夷婷立马发现这边情况不对,小跑着上前,咬着牙开口:“奎狗你在干什么!你不想活了是吧!”
奎狗见抓草茎没用,直接蹲下来开始用手拼命刨地,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姜夏,带着几分慌乱的咆哮:“你对我做了什么!”
姜夏似乎想到什么,但不是很确定,她毫不犹豫咬开舌尖,上前两步一口血水喷在奎狗脸上,然后死死盯着它看。
奎狗满脸惊恐的看她,但显然先没什么异常,这个距离姜夏能清楚的看到奎狗脸上,她的血正往下滴落,但很快,变了…
她的血在它的脸上开始沸腾,像硫酸一样开始灼烧它的皮肤,然后奎狗疯狂的用手擦脸,手指头朝着外面,姜夏看到它的手指缝处,已然露骨。
奎狗看向姜夏神色当中总算染上十成的惧怕,踉跄着起身想跑,却正好碰到刚跑过来的夷婷。
直接将夷婷撞飞出好几米,摔倒在地,夷婷立马从地上挣扎着起身,痛到面目扭曲,但语气未软:“奎狗!”
奎狗还在用手擦脸,直接哭出声来:“姐!这人不对劲!她的血像硫酸,把我的手指头烧烂了!”
“什么?”夷婷满脸震惊,抬头一看奎狗,瞧它被那些翻滚血珠灼烧到几乎溃烂的脸,再看一眼一旁姜夏,脸色再挂不住顿时难看无比,起身就往那扇透明的大门跑。
见奎狗没跟上,又回过头咬着牙喊:“赶紧走!”
两人在眼前诡异的消失。
姜夏站在原地没动,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里,那抹微弱的银光,在他们消失的一瞬间忽然黯淡,再不见踪影。
至此,四周再无半点声息。就连风仿佛也疲乏了,只剩游丝般的气息在枯草断茎间穿梭,发出一两声极细弱的“嘶啦”声,像是垂死者无力的呻吟。
瞧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荒地,再远火车站的方向仍然灯火通明,姜夏心中忽然生出一抹古怪的不真实的感觉,刚才那一遭仿佛只是她生出的幻觉。
但不是幻觉,当然不是,她低下头去看肩头,那里四道触目抓痕血肉模糊,再没力气。手上斧头随即掉落下来,她也跪倒在地上。
凌晨两点一刻,月色惨白,姜夏从地上起身,转身朝屋里走,门口的一块皮帘被拽坏,耷拉在半空当中,姜夏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老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四目相对,姜夏脸色木然,跨步进去,径直走到沙发跟前,拿起搭在上面的外套穿上,转身往外走去,头也不回的踏进那条被她拖着蛇皮袋走了无数次的小路上。
老太颤颤巍巍的追出来,声音有些抖:“夏夏!”
姜夏顿住脚步,但并未回头。
老太眼角落下泪来,脸上的肌肉都在抖:“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她抬脚走近小路深处。
老太往前又追两步:“你身上带钱了吗?你的伤记得处理一下!”
姜夏已经走远,老太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的话全部散在风里,她这个捡来的孙女,这次是真的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