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村子的清晨,天刚蒙蒙亮,鸡鸣声就撕破了水乡的宁静。祠堂前那几级饱经风霜的破石阶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男鞋。鞋面糊满了干涸发黑的泥浆和可疑的暗褐污迹,鞋带断了一截,像条死蛇耷拉着。
鞋旁边,围着一圈早起的妇人,抱着菜篮,眼神复杂地瞄着那物件,压低的议论声像清晨的雾气,又湿又冷:
“昨儿后晌,东头的李老蔫瞧见了,拍着大腿说,像!真像柳存脚上蹬的那双!”
“像顶啥用?鞋底子那补丁,十个庄稼汉有九个都差不多。”
“嘿,等着瞧吧,这事儿啊,绕来绕去,八成还得缠到柳嫂子那院门里去。”
太阳还没完全爬过屋脊,只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村长和两个衙役就踩着这晨光,径直摸到了柳氏家那扇紧闭的院门前。拍门声又急又重,“砰砰砰”地砸在人心上。院里的鸡受了惊,“嘎嘎”乱叫扑腾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柳氏站在门里,袖子还高高挽在手肘上,露出小半截白皙却结实的手臂,衣襟上沾着点烧灶时蹭上的黑灰,手里还捏着半截没来得及放下的柴火。
村长没绕弯子,直接把手里那只沾着泥污血渍的破鞋往前一递,声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硬:“柳家嫂子,这物件,你瞅瞅,认得吗?你家男人柳存,平日里是不是穿这路货色?”
柳氏没接话,伸手把那鞋接了过来。那鞋入手沉甸甸,带着一股子泥腥和说不出的铁锈味儿。她没急着看鞋面,先是用手指仔细地、一寸寸地刮掉鞋底边缘板结的厚泥,露出下面磨损的纹路。
又翻过来,对着微亮的天光,细细看那鞋底补丁的针脚走向、线的粗细颜色。最后,竟低头凑近鞋面,鼻翼微微翕动,像是要分辨那污迹的味道。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不是我家柳存的。”
衙役中的一个,是个三角眼的瘦高个,立刻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插嘴:“哟,嫂子眼力劲儿真好!补丁都认得?可这人要是没了,补得再好也白搭!”
柳氏眼皮都没朝他撩一下,目光只定定地看着村长,清晰地说道:“咱们自家纳的鞋,补丁用的是细麻线,针脚密实。这鞋补丁的线粗得像纳鞋底的,针脚也歪斜,一看就是镇上张家铺子那种粗制滥造的便宜货。”
她顿了顿,语气更稳,“柳存出门那天,脚上穿的是双青布千层底,鞋头磨得厉害,我亲手用一块靛蓝布头补过。那补丁的形状,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三角眼衙役还想说什么,被村长一个眼神制止了。村长半信半疑:“嫂子,这话……可当真?人命关天,容不得马虎。”
柳氏侧身让开门口,回手朝屋里一指,声音干脆:“村长若不信,请进屋。我家放鞋的木柜就在堂屋墙角。里面还有三双柳存的鞋,一双不少。那双青布千层底就在最上头,鞋头的蓝布补丁,您自个儿对着日头瞧,看是不是我瞎说!” 这话掷地有声。
村长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三角眼衙役和另一个矮胖的衙役立刻跟着柳氏进了屋。堂屋里光线还有些暗,柳氏径直走到墙角,拉开那个半旧的樟木柜门。里面三双男鞋果然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双青布鞋,鞋头那块靛蓝色的菱形补丁,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针脚细密,颜色鲜明,跟外面那只破鞋上的粗劣补丁天差地别。
村长拎起那双青布鞋,走到门口,对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低头看看手里那只脏鞋,眉头拧成了疙瘩,嘴里嘟囔着:“啧……这……这还真是对不上……”
搜查并未停止。三角眼衙役显然不甘心,吆喝着矮胖衙役把屋里屋外又翻腾了一遍。米缸盖子被掀开,米粒被搅得哗啦响;柴房里堆得整齐的柴禾被扒拉得乱七八糟;连床底下那点积灰的角落都没放过,矮胖衙役撅着屁股钻进去,蹭了一鼻子灰出来。结果,自然是啥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没翻出来。
三角眼衙役拍打着身上的灰,一脸悻悻然,把那只破鞋随手丢回石阶上,斜睨着柳氏:“哼,你这家里倒是拾掇得利索,小日子过得挺精细嘛。不过,这人命官司可不是过家家!今儿算例行公事,往后要是查出点别的幺蛾子,可别怪爷们儿再登门!” 话里话外透着威胁。
柳氏拍了拍衣襟上被他们带起的尘土,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了点顺理成章:“官爷随时来查。家里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几口缸,几张床,想看啥都成,门开着。”
村长见气氛僵着,赶紧打圆场,脸上堆起假笑:“嫂子,你看,这……都是例行公事。这几天啊,外头风言风语刮得紧,你就在家安安稳稳待着,少出门,省得招惹是非。”
柳氏没笑,目光清凌凌地看着村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院门外那些竖着耳朵的邻居耳中:“我柳陈氏行得正坐得端。村长,官爷,有啥话,有啥疑,尽管当面锣对面鼓地问。我家清清白白,门敞开着,从来不怕人看,更不怕人查!”
院门外探头探脑的邻居们,见衙役空着手、村长脸色讪讪地出来,互相交换着眼色,有人悄悄嘀咕:“嘿,柳嫂子这……真有两把刷子,瞧这阵仗,愣是没见她眼皮子跳一下。”
“可不是,换个人早慌了神了……”
一出院门,走远了几步,村长就拉着三角眼衙役的袖子,压着嗓子抱怨:“这女人……嘴皮子利索,手里还捏着本滴水不漏的账,硬得很,不好拿捏啊!”
三角眼衙役啐了一口,满脸不屑:“哼,再硬气能咋地?说到底就是个屋里没男人的寡妇秧子!看她能撑几天?这孤灯冷灶的日子,熬也熬死她!”
村头河边的野地里,几个大嫂蹲着摘野菜,看着柳氏家方向,唏嘘不已:
“要说她这人,是真能扛事儿。可再能扛又顶啥用?一个女人家,没个男人撑门户,这日子……终究是水上漂的浮萍,没个根儿。”
“唉,难啊……”
这一夜,更深露重。柳氏刚吹了灯躺下,就听见院门外“噗”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泥地上。她披衣起身,点亮油灯,打开院门。昏黄的灯光下,门槛外赫然又是一只破烂的男鞋!鞋底还用粗劣的墨汁,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刺眼的大字——“扫把星”!那墨迹在月光下泛着乌光,像狰狞的诅咒。
柳氏站在门口,夜风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她盯着那只鞋看了几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弯腰,像捡起一块普通的石头一样,把那肮脏的破鞋捡了起来,转身回院,径直走到灶间。
灶膛里还有未熄的余烬,她掀开锅盖,直接把那只写着恶毒字眼的破鞋,连同那些污秽的诅咒,一起丢进了尚有余温的灶膛里。橘红的火舌猛地一卷,贪婪地吞噬了它,腾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青烟。她静静地看着那火苗跳跃,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才盖好灶门,转身回屋。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清早,柳氏照例去挑水。刚走到村口井台边,一个平日里就爱嚼舌根的胖妇人凑过来,假装帮忙打水,斜着眼,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柳家嫂子,你说……这要是你家当家的真……真有个啥长短,你这往后的日子,可咋打算啊?” 那语气,三分假意关心,七分等着看戏。
柳氏稳稳地把水桶放进井里,摇着轱辘,哗啦啦的水声里,她的声音也稳稳地传出来,听不出半点波澜:“过日子,谁家没个沟沟坎坎?他要是命里该着回不来,”她顿了顿,水桶已提了上来,她单手拎住桶梁,臂上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我自己有田,有织机,一双手还没废。种地、织布,养活自己这张嘴,饿不死。”
说完,挑起水桶,步履沉稳地往家走。
那胖妇人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点挂不住,转过身就跟旁边的人撇嘴:“啧,听听!这口气,硬得跟石头似的!倒像是半点不怕!”
朱母也在旁边打水,听得真切,忍不住扬声道:“怕顶啥用?哭天抢地能把男人哭回来?有本事的人,天塌下来自个儿顶着!咱们这些当婆娘的,谁不是从苦水里熬过来的?”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周围几个妇人互相看看,都没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