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村里的风声更紧了,像拉满的弓弦。有消息灵通的传出来,说衙门这回要来真格的,要查柳氏的账本,还要细问她家银钱米粮的来路去向。
柳氏心里早有准备。她把那本厚厚的、边角磨得起毛的账本,连同几张镇上布铺按了红手印的收布凭据,整整齐齐地摊开在堂屋那张旧八仙桌上。桌角还摆着一把算盘,珠子油亮。她自己则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门边,手里端着个粗陶茶壶,像是随时准备给“客人”添水。
三角眼衙役带着矮胖衙役果然又来了。一进屋,三角眼就直奔那账本,粗鲁地翻看起来,手指头沾着唾沫一页页捻过去,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指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斜眼问:“柳陈氏,你家这些进项开销,一笔一笔,都得给爷们儿说清楚!米哪儿买的?布卖给谁了?钱花哪儿去了?”
柳氏放下茶壶,声音清晰平稳:“布是我一梭子一梭子自己织出来的,细布卖给镇上‘福瑞祥’布庄,粗布多是卖给村里王家大嫂、李家二婶她们几家。官爷不信,可以去铺子查账,也可以叫她们来问。账本上记得明明白白,哪天卖的,几尺几寸,换了几文钱,都在这儿。” 她指了指摊开的账页。
三角眼衙役皱着眉翻看着,矮胖衙役则在屋里东张西望,像只搜寻猎物的狗。忽然,他在柴房角落一堆码放整齐的柴禾后面,似乎发现了什么,猛地扒拉了几下,抽出一段半旧的麻绳!那麻绳上,赫然沾着几片早已干涸发黑的、触目惊心的血迹!
“头儿!你看这个!”矮胖衙役像发现了惊天大案,兴奋地举着那截血绳冲出来,三角眼衙役的眼睛也立刻亮了,死死盯住柳氏,厉声喝问:“说!这血绳子哪来的?!是不是你……”
柳氏眼皮都没眨一下,打断他的话,脱口而出:“那是去年腊月杀年猪的时候,捆猪蹄子用的麻绳。猪挣扎得厉害,绳子脱手,被刀锋带了一下,割破了我的手腕。”
她边说边利落地撸起右边袖子,一直捋到肘弯以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只见手腕内侧,一道寸许长的淡粉色疤痕清晰可见,虽然愈合已久,但那形状位置,与绳子上的血迹位置隐隐对应。“官爷若不信,现在就可以验验,这疤是不是刀割的!” 她把手腕往前一伸,毫无惧色。
矮胖衙役凑近了,三角眼也伸着脖子看。那疤痕确确实实,是利刃割伤愈合后的样子。两人对视一眼,像泄了气的皮球,矮胖衙役悻悻地把那截血绳扔回柴堆,再没人吭声。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朱母提着一篮刚煮好、还冒着热气的汤圆,悄悄过来。她把篮子塞进柳氏手里,拉着她的手,声音又急又低,带着心疼:“云娘,听婶子一句,别硬撑了!这地方……待着憋屈!明儿,明儿我就带你走,去镇上我大嫂家住些日子!咱不在这听那些烂了心肝的嚼蛆!”
柳氏捧着那篮温热的汤圆,指尖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暖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婶子,您别担心。我这张脸皮,厚实着呢。他们骂他们的,我当耳旁风。这日子啊,是我柳陈氏的,活一天,我就把它过踏实一天。他们骂不走我。” 她没说要走。
这院子,这屋子,是她和柳存的家。柳存不在,她更要守着。扫干净了门庭,点着灯,日子才能继续往下过。
朱尧也跟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堵在院门口。他声音闷闷的,带着少年人的义气:“嫂子,你听着,明儿要是再有人敢来闹腾,你啥也别管,直接跑我家院子里来!门我给你顶着!”
柳氏看着这母子俩,眼眶微微发热,用力点了点头:“尧哥,婶子,谢谢你们……” 这份情谊沉甸甸的,压在她心上。可她知道,朱家也不容易。这风风雨雨,终究是她柳家的,得她自己挨着。
后来,村长又带着人装模作样地来查过两回,每次都像饿狗进了空院子,扒拉一通,空着嘴走。村里有个看了一辈子庄稼的老汉,背着手在田埂上叹气,对着老伙计摇头:“唉……这柳家媳妇……这份硬气,这份稳当,倒比好些个□□里带把儿的爷们儿,还强上几分!”
然而,风言风语就像江南这恼人的梅雨,缠缠绵绵,断断续续,从未真正停歇。夜里,总有些不懂事的小崽子,或是心怀叵测的人,往柳氏院门口扔烂菜叶、破麻袋,甚至还有死耗子。
柳氏每次都是默默起身,拿着扫帚和簸箕,借着微弱的月光或晨曦,把那些腌臜东西一点不剩地扫干净。她从不叫骂,连一声重重的叹息都吝于发出。扫完了,就回屋,关上门,点亮那盏如豆的油灯。
灯下,她有时翻看那本厚厚的账本,一笔一笔核对着进项开销;有时拿起针线,缝补着衣裳,针脚细密匀称。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她微蹙的眉心和专注的神情。日子,就像这灯下的针线活,一针一线,都得自己一针一线地缝补,一点一滴地算计,才能把这窟窿补上,把这日子,一天天、结结实实地过下去。
院子里,墙根下,那一小丛她亲手种下的胭脂花,不知何时已悄然绽放。小小的花朵,红得泼辣,红得不管不顾,硬是在这压抑沉闷的夜色里,烧出几分灼灼的生气。
村里人远远望见那灯火,那扫得干干净净、连片落叶都找不着的门庭,还有那开得没心没肺的胭脂花,心里头都犯嘀咕:这柳家院子里,男人是没了影儿,可这门楣,这日子,怎么就让人觉得,还没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