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檀睁开眼时,是在榻上,几缕晨光透过窗,照进屋里。
谢檀刚起身看到的就是两个婢女。
一个长相富态的婢女,端着个铜盆跪在地上。
谢檀道:“抬起头来。”
婢女应声抬头。
在看清其中一个婢女面容后,谢檀惊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可思议道:“桃玉!”
富态女子应道:“奴婢在。”
桃玉是谢檀十三岁生辰时,母亲送她的贴身婢女,起初谢檀并不喜欢这个走路都比她慢一点的小胖墩,总是欺负她,后来日渐相处中,两人才熟悉起来。
不对,桃玉在她被纳妃当天就被杀了。
谢檀目光望向那盆清水,倒影中少女不过十八九岁模样,身着一身素衣,一双凤眼,右眼处点着颗泪痣,鼻梁高挺,头发随意披散在肩上。
谢檀将白嫩的手,置于盆中。
水是烫的。
不是做梦!她又活了!
“姑娘,”桃玉见谢檀没反应,慌张道:“姑娘,该不会是饿傻了吧!”
“夫人呢?侯爷呢。长公子呢?”谢檀语气里的焦急掩盖不住。
桃玉:“夫人在用饭,侯爷早朝还未归,长公子在禹州。”
听了这话的谢檀忽然笑了起来。
没死,都活着,一切都没发生。她没有去淑妃的赏花宴,没有当上皇子妃,她也没有逼迫谢闻做她的入幕之宾。
一切都有转圜余地。
“姑娘?”桃玉将水盆放在地上,双手搭上谢檀双手,“姑娘你没事吧?”
这次桃玉明显急了。
“我无事,”谢檀回过神来:“桃玉,替我梳妆。”
桃玉:“是。”
坐在梳妆台前,谢檀这时心里才真正的清楚敞亮。
谢闻是谢檀伯父的义子,可伯父一家在往丹阳任职时,染了疫病全家染了疫病,伯父一支只剩谢闻这个义子。
谢闻当时不过十几岁,亲生父母双亡,养父也因病逝世,谢檀父亲见他可怜不忍,带回来抚养。
上辈子,谢檀喜欢谢闻这个小白脸表哥。本一心想着报效家国,建功立业的谢闻在她的纠缠下,被逼的不得不放弃习武的想法。
后来谢闻改修文,谢檀又去打扰人家,不是在谢闻读书时送茶送饼,就是在午休时拉着他到处玩。若不是谢闻这人聪明又肯上进中了探花,怕是仕途也走不成。
再后来,谢檀有了权力,为了她高兴,不时逼着谢闻与她玩乐欢爱,仕途也被谢檀毁掉,命也没保住。
谢闻一生的劫难,可说都是谢檀带给他的。谢檀自觉自己不是个东西,她任性骄纵下毁了别人一生。
再来一次,谢檀发誓再也不要毁人前途,折人风骨,再不要和谢闻扯上任何关系。
上辈子的谢檀活的就是个张扬耀目,不管是学什么还是做什么都要独占鳌头,殊不知,枪打出头鸟,花宴上出尽风头,被淑妃看中,第二天赐婚圣旨就砸头上了。
至此开始,谢檀后半辈子就彻底完蛋了。嫁过去后,从娇俏明媚少女到深闺怨妇,这个过程,谢檀只用了不到两年。
而今,上天既给她这般机缘,便不能再重蹈前生覆辙。
最后一缕青丝被挽上发簪。
镜中人的发髻上别着只珍珠流苏发簪,珠花点缀在发髻一侧,配上一身湖绿色衣衫,打眼看是个顶顶好看的明艳美人。
谢檀上辈子婚后,夫婿总贬低她的相貌,以至于后来她出门前总要敷上厚厚的粉,画浓妆掩盖。
现在她再看到自己的容貌,自己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但绝不是旁人口中那般不可入目。谢檀得出一结论,那群人纯是有眼疾。
“夫人今日等姑娘一起用膳,”桃玉提醒她,“姑娘还是快些过去吧。”
“再去热一热,”妇人话语中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姑娘还是在赌气吗?”
“母亲。”谢檀脸上挂笑,冲妇人大喊一声,举起手在空中摆了摆。
谢檀自从嫁人后,一直循规蹈矩,不知多久没有这般放肆过,这动作称不上文雅,但很自在。
两人隔的不远,郑鱼也看到了。
谢檀大步跑去。
到了跟前,妇人拉住谢檀,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都这么大了,还跟个皮猴似的。”话虽是怪责,却是笑着说的。
谢檀撒娇:“那母亲不喜欢女儿了?不疼女儿了?”
“说什么胡话,”郑鱼手轻拍了下谢檀的额头,“檀儿什么样母亲都喜欢,檀儿要什么母亲都会给檀儿。”
要什么给什么,这话若是在别人口中说出来,谢檀是不信的,在她母亲嘴里说出来定的会实现。
谢檀五岁时在别的世家娘子们都在私塾的年纪,吵嚷要一匹小马,家里祖母父亲皆反对她,以“骑马狩猎非女子所学,抛头露面有辱门风”为由拒绝了她。
谢檀伤心一晚上,谁知第二日,郑鱼就为她买来匹小马。后面又亲自教她骑射,等到谢檀对这些不感兴趣后,她才收了这一切。
之后祖母问罪,郑鱼更是护犊子,痛斥祖母女人应当安分守己的顽固言论。
等谢檀长大后,待她更是如珍似宝,世家贵女有的她统统不缺,世家贵女没有的她也有。没有的只要开口要,母亲总会想办法给她。
谢檀眼中含笑说:“那我要母亲平安康乐,长命百岁。”
“嘴甜,”说着郑鱼从袖中摸出请帖,递给谢檀:“淑妃花宴请帖。”
淑妃花宴,邀各清流世家贵女赴宴。明面是邀赏花玩乐,实际上为的是给自己儿子在朝堂上寻个好靠山铺路,顺便娶个家室不错的倒霉世家娘子娶了。
上辈子,谢檀只因与她水火不容的苏娘子会去,谢檀上次斗棋大败与她,谢檀去就为了挫挫苏娘子锐气,压她一头。
郑鱼不愿让她去,谢檀绝食明志。
最后作画苏娘子有意想让,谢檀得了魁首。没过几天,她就稀里糊涂的被赐了婚。
谢檀现在也觉得自己当时很蠢,自找倒霉。
“我……”
谢檀刚要谢绝。
“请贴已应下,幸得不晚,正当今日。”
这话如晴天打雷,谢檀也正好站在树下被雷狠狠地劈到了。
她强扯了个笑说:“先吃饭。”
“兄长何时能回来?”谢檀下意识问。
谢檀也不知为何会问这个,或是她对谢闻心中有愧。
谢闻禹州那段时日,谢檀日日给他传信,嘘寒问暖。到后面谢檀才知,谢闻军营那段时日,被人取了个“谢家奴”的外号,被人排挤。
这恶事总归是她做的,也应该由她平。
“你兄长在禹州一切安好,”郑鱼给谢檀碗里添了勺汤,“今日便可归家。”
“今日?”
谢檀被汤呛了一口,咳了几声。
郑鱼拍了拍她的背为她顺气,轻声道:“食不言。”
谢檀:“好,我不言了。”
不对,完全不对!
谢闻是在她定亲后才回来的,她重活一次,怎的还提前了?
谢檀也没心思再吃了,将碗中汤一饮而尽后,赶忙找了个梳妆的借口离开。
一路上,谢檀都在为谢闻要回来这事心烦意乱。上辈子她与谢闻所作所为,可称大逆不道。放到当下,若再见到谢闻,谢檀全然不知要如何面对谢闻。
叫谢闻本名多少有些不敬,但她也无法面不改色的对谢闻唤出“兄长”这词。
她无法直视谢闻,但人来总不能躲起来,逃得过一次,总会有下一次。
谢檀内心斗争激烈,终于在她踏进房门那刻,想到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这不是她的错,当初她亲谢闻时,谢闻并没有躲开,解他衣带时,他并未阻止她,甚至他还上手帮她。每次欢爱,谢闻都未曾拒绝她。
这是她的错吗?她只是喜欢漂亮的,更何况那人并未拒绝,就算是有那也不多。
若她有错,也是年纪尚小,十分错她只错二分,那谢闻比他大四岁,明知此事不妥,还明知故犯也并未及时阻止她,十分错便错八分。
谢檀觉得自己的勇气,一定是在上辈子用光了。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自己,自己以权压人,对方也没办法拒绝。
看自家姑娘一脸不高兴,桃玉上前问:“姑娘为何是不高兴?”
桃玉这人总是能看透谢檀的心中所想。
谢檀道:“我最近新看了套话本子,里面的两个角色,爱恨纠缠不清,后来他们死了。”
“后来两人中其中一个回到过去,死而复生了,因为两人间很复杂的关系,死而复生那个不敢见另一个,若你是话本子里死而复生的那个,在很复杂且关系不清不楚的处境下,你会去见另外一个人吗?”
桃玉垂了垂眸,思考了一会后说:“佛法讲,缘由天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强求不得。不如抽签,由天定见与不见。”
“抽到人心想的签,便是上天所证,二人缘分天定。若不是,也只算是顺应天命。”
听了这话,谢檀思维倒也有些清明。
谢檀摸了个铜板,往空中一掷。
若是正面,便是缘份使然,若为反则是天意。
打开的瞬间,谢檀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