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细雨将青石路冲刷地焕然一新,含祉倚在榻上,望着院里候着的郭妈妈。
“明日卯时启程。”含祉终于开口,惊得郭妈妈猛地抬头。
三日前刚到渔郡时,她还一副神气模样,此刻却眼眶泛红,连连应声,不敢多说一句话。
福寿堂一如既往的药香袭来,含祉进去时瞧见程老夫人半倚在榻上,“莫要哭肿了眼睛,明日出门就不好看了。”
“回京之后也要常写书信回来,不许只报喜不报忧。若是在侯府受了委屈,只管告诉外祖母,长辈们都能替你出头,我们程家的孩子不能被人随意欺负了去。”
听着这些话,含祉愈发忍不住,她从程老夫人怀里起来,而后起身郑重地给老夫人磕了个头。
“外祖母和舅父舅母养我长大,我不孝不能承欢膝下。我心里有愧,可不论将来我在哪里,我永远都记得渔郡是我的家,永远都不会忘记外祖母对我的教养。”
“孙女惟愿外祖母身体康健,安乐无忧。”
话音落下,屋里伺候的仆妇丫鬟们纷纷红了眼,一个两个都别过脸去不吭声。
程老夫人眼含热泪,她握着含祉的手,沉声道:“外祖母知道你的心意,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去吧,孩子。”
她嘴角流露几分苦涩,出门时一仰头发觉今日云层压的很低,天色雾蒙蒙的,将她满心的离愁别绪都晕染得愈发沉重,连呼吸都有些窒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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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船北上,下人们住的舱室内飘着新炒的瓜子香。
廖胜家的嗑着瓜子,斜睨着众人,神情戏谑道:“这大娘子果真有手腕,晾得郭妈妈都瘦了一圈。郭妈妈前儿来时还趾高气扬的,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呢?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钱婆子弹了弹身上的瓜子壳,慢条斯理道:“你晓得什么?咱们早逝的大夫人是程家上一辈的独女。想当年程老爷子做帝师时,程家那排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单说大娘子腕上那对羊脂玉如意手镯,听说够寻常人家吃穿三代呢。”
话落,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角落里有个穿戴齐整的丫鬟忙不迭点头,神神叨叨道:“我亲眼瞧着程家舅太太送的点翠头面装箱抬上来,那成色可比二娘子过生辰戴的那套气派得多。”
二娘子已经是柳小娘掌上明珠,在府里吃用都是头一等的。可如今跟大娘子比起来便多有不如了。
“柳小娘什么出身,怎么比得了夫人?她进府时什么身家都没有,这些年还不是仰仗家主疼爱。”她磕了磕瓜子,“如今大娘子要回来了,想想都有好戏看,到时候看柳小娘怎么耍派头。”
舱门突然吱呀轻响,众人慌忙噤声,却见是送夜宵的丫鬟捧着食盒进来。
从渔郡到上京走水路比陆路快,含祉从上船后就深入浅出,闲时只是做女红,明笺和缨鸣都守在她身边。
二人是永康侯府的家生子,家里都是受了含祉阿娘程氏的好处,自幼跟在含祉身侧伺候,后来她到渔郡也是一路陪伴,是再亲厚不过的人。
除此之外,程老夫人那边也挑了两个十分得力的丫鬟送过来,年岁比明笺和缨鸣大几岁,分别叫茯苓和白芷。茯苓会看账本,白芷则有些功夫在身上,几人都做事谨慎稳重,是极好的帮衬。
“娘子,这是百合莲子羹,炖足了时辰的。”氤氲热气裹着清甜的香气漫开。
含祉端起莲子羹尝了一口,清甜可口,正用夜宵的时候常妈妈便来了。
“……太夫人这些年吃斋念佛,二夫人便伺候在一边,二人很是亲厚。柳小娘自讨没趣了几回也学聪明了,在太夫人面前装温柔乖顺,太夫人和二房愣是挑不出她什么错处,就只是虎着脸或是不搭理,连二娘子和五娘子也一样受了冷落,为此家主与太夫人说了好多回,太夫人都不理,这眼里只有二房的三娘子。”
含祉听着这话,倒像是她这位祖母的脾性。
祖母从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还喜欢摆婆母的款,阿娘那时候也没讨什么好。她记得幼年时祖母待她就是情面上的,多的是没有了。
不过这样也好,若要为着些什么装模作样的亲热,彼此都觉得累。
她闭了闭眼,而后轻轻拨了拨茶盖子,淡淡道:“我如今到了说亲的年纪,想必那位也大差不差了。”
谁都知道她口中的"那位",正是侯府二娘子薛含瑰。
大郎君跟二娘子都是当年家主在外的私生子和私生女,二人是龙凤胎。虽说对外都是比含祉年岁小,可侯府伺候的人精都心里明镜似的,这骗外头人的幌子可瞒不住他们。
“她比我还年长些,却这样委屈只得序齿行二。父亲心里本就愧疚,怕是早动了补偿的心思。柳氏再在枕边吹吹风......”
“柳小娘自然有想头,可终究是嫡庶有别。虽说名门世家不似前朝那般看重嫡庶了,可放眼整个上京,断然没有哪个宗妇是庶出。”
含祉闻言,忽然一怔。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其实要紧的并不是什么亲事,而是……她突然明白柳氏真正谋的是什么了。
“是我的总归是我的,不是我的便是强求也无用。这门亲事虽说是阿娘定下的,可终究无媒无聘,顾家如今也不见得有这个心思。我晓得妈妈是为了我好,可这门亲事成不成,我都不在意。”
这话倒是真心,虚无缥缈的一个婚约,被人遗忘了数年,如今瞧着人家水涨船高了便又动起了心思。
她摇摇头,果真自讨没趣。
又不知过了几日,含祉在船上望见上京的城楼,恍惚间竟与记忆里那年离京时的景象重叠,可若说来,上京比之从前愈发繁华了。
船靠码头,岸边站着许多人来迎。含祉隔着重重人影,望见台阶上那道熟悉的身影。男人身姿挺拔如记忆中的模样,唯有鬓角几缕霜白。
当他含笑的目光扫过船舷,含祉突然觉得喉间发紧。
她脸色微微发白,身形发颤。
“家主竟亲自来了!”常妈妈惊呼出声。
含祉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维持住面上的浅笑。
她曾经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起与他见面时的情景,想着能做到坦然平静,可此刻心里仍然觉得堵得慌。
爹爹,在六岁前这两个字是日日挂在嘴上的。她幼时总喜欢唤着“爹爹”撒娇。只要他从衙门回来,她便扑上去搂着爹爹的脖子不肯撒手,八年了,这些记忆已经渐渐模糊。
阿娘临终前痛苦的神情,那种大彻大悟的带着恨意的眼神,她不能忘记。有一阵子整个人都交织在这样的痛苦难受中,她花了许久才慢慢走出来。
可如今,便要功成一篑了么?
她做不到,也不能这样做。
稍稍整理好心情,她抬眸时嘴角挂着恬然的笑意,语气平和道:“父亲。”
薛明淮不知怎么的,听到这话时心上一颤,而后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忙应了声。
数年不曾见她,一晃她竟然出落的亭亭玉立了,尤其是眉眼像极了程氏。
这是他和程氏的独生女,也是他曾经捧在手心的明珠,是真真实实疼爱过的。
含祉见他有些失态,便猜到了接下来该说些虚头巴脑的话,无非是心底对她多有愧疚,这些年疏忽之类的,便是这会儿再说又能怎样呢?
她浅笑着挑开了话茬,状似无意道:“不知是父亲亲自来接我,我可真是有幸。一别数年,父亲身体可安好?”
“好,一切都好。”薛明淮声音厚实,他很快便调整了状态,语调已经有些悠扬,“你一路坐船北上,想来已是疲惫至极,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
含祉颔首应了声,她提裙迈步时,薛明淮鬼使神差地伸手搀扶,却只触到一片寒凉的空气。她的广袖翩然掠过,他扶了个空。
马车的车轱辘声混着外头小贩的吆喝,明笺声音沉闷道:“渔郡到上京再远,一封书信也是能寄去的。家主倒好,八年不闻不问,如今摆什么慈父模样呢?”
她话音未落,缨鸣慌忙按住她的手,到底是隔墙有耳。
含祉背靠在软垫上,八年了,她早已不是那个躲在阿娘身后的孩子,也不再会笑着喊“爹爹”了。他的慈爱,也不过是过眼烟云,她不在乎更不渴求了。
“我离京的那年,只瞧见了他的衣角消失在眼前。如今我回来,反倒勾起他心里那一丝可怜的悲悯。”她掀开帘子一角,“都说人心易变,可就是自己的至亲之人也信不得。”
明笺突然红了眼眶:“娘子,您......”
“他想要个温顺听话的女儿,我便做足戏码。柳氏想算计我,我便将计就计。”
“我不会让她如愿以偿的。她最渴求什么,我便要让她梦碎。”
话落,含祉眼底那丝冷意浮现,她放下帘子开始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