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夫人身着藏青色褙子,她半阖着眼,任由二夫人曾氏将新沏的茶捧上来。

    她膝下两子。长子薛明淮承袭了永康侯爵位,他自幼性情顽劣,少时带着家丁逃学,后来连婚事都敢忤逆长辈的心思。

    未娶正妻就置了外室在外,当时气得太夫人一病不起。这些年,母子感情淡薄,请安时也是客客气气,再寻不回往日的温情。

    相较之下,幼子薛明清便成了太夫人的心头宝。如今的二老爷虽无大才,却生得一张巧嘴,总能将母亲逗得开怀。

    二夫人曾氏更是深谙讨好之道,变着法子寻稀罕物件儿来孝敬。

    她眉眼间满是殷切:“母亲尝尝,这是贡茶,最是难得。”

    太夫人望着曾氏做小伏低奉茶的身影,眼角皱纹都透着舒坦。

    “府里就该有你这样的贤内助。二房的中馈,你打理的极好,账目分明,下人规矩,桩桩件件都有章程。我这把老骨头啊,如今只盼着孙辈成家立业了。”

    曾氏眼中闪过几分得意,但面上仍恭敬地低眉颔首,“能得母亲夸赞,是媳妇的福气。这些年跟在您身边,儿媳不过有样学样,多亏了母亲掌家周全。”

    太夫人伸手拍了拍她,眼神中有些欣慰,不过也是一瞬,眉间便染上愁色。

    “瞧瞧长房,程氏在时好歹能压着场面,如今倒好,一个出身风尘的贱婢也能当家作主?柳氏无德,教养的两个闺女更不像样子。”

    曾氏听着这话心底暗喜,面上状似为难地轻叹,“母亲莫要这般说。那柳氏再上不得台面,可大伯喜欢啊。”

    “好在咱们家大娘子就要回来了,这也是一桩喜事。”

    “那孩子自幼不养在我跟前,早不亲近了。但再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嫡长女,总不能被柳氏作践了去。”太夫人淡淡嗤了声。

    曾氏捏着茶盏的力道骤然收紧,顾家这门好亲事若能落到自家三娘头上,那该有多好。那柳氏虽卑贱,但有一句话不曾说错——“终归要是长房的娘子才好。”

    若真让二娘子高嫁,往后柳氏借着顾家的权势,怕是要骑在二房头上作威作福。虽说贱妾不可扶正,但长房群龙无首,只要家主有意,不愁想不出周旋的法子来。

    曾氏自然不想这样的情形出现,因此特意与太夫人合计一番,而后便想到了养在渔郡的大娘子。这门亲事可以与二房不相关,但也不能是柳氏之女。

    “母亲说的极是,大娘子是您的亲孙女,这些年养在外家怪可怜见的。渔郡比不上上京,您早早将人接回侯府,再亲自教养。便是有些小家子气的毛病,凭您老人家的手段,也能成上京一等一的大家闺秀。”

    曾氏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要是大娘子上不得台面,到时候嫁到那顾家惹人笑话还会连累自己的闺女。

    因此她想着让太夫人出面,就让大娘子养在这宁萱堂里。一来可以让祖孙俩亲近,将来发达了也不会忘记她们这些人。二来呢,也可以教教大娘子规矩,免得她以后在外人跟前露怯。

    太夫人闻言怔了怔,脸上露出几分不以为然,当即摆了摆手道:“旁的我都不放心,可唯独这大家闺秀的做派上,程家的教养挑不出错。”

    她想到了薄命的程氏,晨起请安时,她永远脊背挺得笔直,答话时声线轻柔却字字清晰,即便是最挑剔的嬷嬷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那副端庄沉稳的仪态,莫说柳氏,就连曾氏也做不到。

    曾氏却是不信,渔郡再富饶也比不上上京,即便程家有些底蕴,又怎能将女儿教养得比上京贵女出色?

    饶是这样想,曾氏还是垂眸附和,“母亲说得是,是媳妇浅薄了。若程家家教严谨,那大娘子必然是知书达理的。看来往后议亲,外头都要夸咱们家风清正,娘子们个个都是拔尖的。”

    .

    周妈妈挑起竹帘进去时,暖香混着胭脂味扑面而来。只见柳氏面前的小几上堆满了摊开的账本,二娘子和五娘子在制香。

    “小娘,家主派人报信,大娘子的马车已过了垂花门,再有一柱香便要到前厅了。”

    话落,屋里气氛一瞬有些凝滞。

    五娘子薛含珠本笑得眉眼弯弯,闻得这话,娇俏的面庞骤然绷紧,猛地将香铲扔在一旁。

    “爹爹这话,难不成还要咱们到门口去迎不成?她也有这样的派头,回来不就回来了,当是旁人都欢迎她似的。”

    周妈妈慌忙福身,堆起满脸讨好的笑来:“五娘子,再怎么说那也是嫡亲的姐妹。家主不仅吩咐了,还亲自去码头接人,可见心里头是记挂的。”

    周妈妈话音未落,薛含珠柳眉挑了挑,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笑话!她不过是个被爹爹扔在外家的孤女。论长幼,我阿姐才该是家里正正经经的嫡长女。”

    “倒是她,没阿娘的野丫头,平白占着嫡女的名分回来抢风头,真是没脸没皮。”

    薛含珠是侯府最小的娘子,她出生时柳氏已经入府,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因此她自小被人捧着,被纵容得不知天高地厚,除了太夫人跟前有所收敛,其他时候都是无所顾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薛含瑰将账簿重重合上,眉头微蹙,“你真是越发没规矩了。周妈妈是阿娘跟前的老人,哪容得你这般没大没小?”

    “爹爹已经将人接回来了,她就是侯府的嫡长女。你若再由着性子胡来,小心惹了祸端。一会儿你便与我一起去迎人,何时都不能被外人看笑话。”

    薛含珠闻言仍梗着脖子,满脸不服气。

    柳小娘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阿姐说的都是为你好。人前叫声长姐,礼数周全些,又不是真让你与她亲亲热热的。”

    “何必为个没娘的丫头动气?太夫人不过是面子上敷衍罢了,至于你二叔母,眼里只装得下自家孩子。”

    “没了亲娘护着,又不得长辈欢心,往后不过是府里的摆设,哪比得上你?”

    薛含珠还是不服气,“那门亲事本就该是阿姐的!祖母非要将她接回来是恶心谁,她一个养在穷乡僻壤地方的人也值得这样的好亲事?”

    薛含瑰猛地起身,语气加重道:“你这般短视做什么?我的东西她抢不走,她不过仗着一个嫡长女的名头却是样样不如我们。”

    “往后,你只需要在祖母和爹爹跟前做做样子,私下里就算是瞧不上也无妨。只是仔细些,别被二叔母那边捏了错处。”

    薛含珠虽心底不如意,可她还是听阿娘和阿姐的话,不情不愿地应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车夫恭谨的声音传了来,“大娘子,到了。”

    含祉扶着缨鸣的手借力下马车,仰头望去,“永康侯府”四个大字就这样映入眼帘,与离府时那日重叠起来。

    含祉垂眸掩去心底的几分酸涩,薛明淮抬手想要扶她,又忽然顿住,声音裹着几分不自然。

    “这些年一直是柳小娘掌家,她很是仔细稳重。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她。她人十分热忱,你不必担忧。”

    她紧紧地攥着帕子,低眉道:“女儿知道了,多谢父亲。”

    薛明淮跨过门槛,含祉紧随其后。二人往宁萱堂去时,路上的下人们皆齐刷刷行礼,有好热闹的小丫鬟悄悄张望,霎时间屏住了呼吸。

    她青丝挽着简单的发髻,偏生衬得眉眼如画。那通身气派,便是府里自幼请了礼仪嬷嬷教导的二娘子和三娘子都及不上。

    宁萱堂的下人们早就得了吩咐,曾氏千叮铃万嘱咐,万要待大娘子恭敬有礼,要让家主挑不出错处来。

    丫鬟们候在门槛两侧,听得外头传来脚步声,只见家主身后转出一抹月白色身影,颜如渥丹,清华高贵。

    家主眉眼间染着笑意,小娘子举手投足间皆是风姿,他们一时看呆了去,人到了近前才迎了上去。

    珠帘被放下,一个丫鬟忙就压低声音惊叹道:“不是说大娘子长在渔郡么?可你们瞧,她竟然生的这般貌美,浑身散发出来的气质,要我说府里哪个小娘子比得上。”

    “渔郡怎么了?你可别被旁人说的诓骗了去,还以为真是什么穷乡僻壤。渔郡虽然不比上京,可也是江南富庶之地,何况听说大娘子外家家底颇厚,瞧着人就是千尊万贵养大的。”

    絮絮叨叨的声音慢慢低了去,再说回屋里,曾氏陪在太夫人跟前,早早听着下人禀报家主带着大娘子过来请安了。

    曾氏原是在给太夫人奉茶,忽而听见脚步声,转过身去便瞧见那一身丽衣的小娘子。

    不说这冰肌玉骨,就说这仪态端方,行礼时这优雅翩翩,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就的。

    她如何能不清楚呢?府里的小娘子们都请了宫里教导贵人规矩的嬷嬷们来学习礼仪。单说自家三娘开始学的苦不堪言日日抱怨,她也是狠心逼着女儿去做,好容易三娘瞧的有模有样了,如今渐渐是上了路,她已经觉得很好了。可如今瞧见含祉的模样,她大为震惊,而后不可置信。

    真要说起来,便是她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自家三娘比起人家且还差许多。

    这样比起来自然是有些挫败的,曾氏这般反应,太夫人也是怔了怔。

    她晓得程家教养女儿的大家闺秀做派,可眼前这孩子生的这样好,眼睛澄澈,嘴角带笑望着自己,她一时看呆了去。

    “孙女给祖母和二叔母请安。”

    按照规矩,含祉该跪下磕头才是,但薛明淮却是摆了摆手,他神情平静道:“玥奴今日赶路累着了,便不必行大礼了,你祖母必然会体谅的。”

    这话太夫人还未开口,却反倒是薛明淮开口,含祉抬眸发觉太夫人面上一滞,眉眼间透着不喜。

    她心领神会,而后却仍然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语气温柔道:“爹爹体恤女儿,但礼数却不可废。孙女离家多年未能承欢祖母膝下,已是不孝,今日归来给祖母请安,愿祖母身体康健,益寿延年。”

    太夫人哪里不明白儿子又是在跟自己赌气。不过是为着前些时候训斥了薛含珠不懂规矩,柳氏那边必定又吹了枕边风,她怒不可遏。

    她是长辈,受晚辈的礼又有什么不妥当的呢?还要拿这些话来堵她,让她愈发不舒坦不是。

    她是长辈,原受孙女磕头就是天经地义,偏生长子要在众人面前驳她颜面,分明是柳氏在背后撺掇。

    太夫人猛地攥紧帕子,忽然想起柳氏那两个不成样子的闺女来,她忽然扬声吩咐:“方妈妈!”

    “去把我镜台上给玥奴备的礼物拿来。”太夫人余光瞥了眼薛明淮,故意拔高音量,“往后在府里,缺什么少什么,只管来寻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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