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含祉微微垂眸,记忆如潮水般浮现——幼时,祖母总是高高在上的模样,待阿娘与她都不算亲近。

    如今腕上这只沉甸甸的羊脂玉镯,她轻嗤一声,这只镯子怕是能抵寻常人家几年的嚼用,难为太夫人与父亲别苗头,她落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方妈妈含着笑意,“大娘子瞧瞧这水头,太夫人特意命锦珍楼寻了好的,照着宫里的样式打的,正配得上大娘子呢。”

    她余光瞥见太夫人端着茶盏的手纹丝未动,这对玉镯原是太夫人要送给三娘子的生辰礼。

    羊脂玉泛着温润柔光,本该落在三娘子腕间,如今却成了太夫人敲打家主的棋子。

    方妈妈喉间滚过无声叹息,面上笑意却愈发恭谨。

    太夫人端坐在檀木椅上,关切的话语还有些生硬疏离,“与你一别数载,渔郡到上京路程不近,到底是委屈了。如今既回了侯府,世家的规矩不比外头,往后切莫由着性子胡闹。家里血脉相连的手足,也不要疏远了。”

    曾氏脸上笑意愈盛,“瞧咱们大娘子这模样,这气度,一看就是母亲嫡亲的孙女。”

    “往后可要常来陪祖母说话,缺了什么尽管同叔母说,若谁敢亏待了你,叔母第一个不依。”

    含祉面上笑了笑,但心底清明。太夫人不过是与父亲置气,曾氏这般殷勤笼络她,也是纯粹恶心柳氏,想借自己断了柳氏的如意算盘。

    怪道当日外祖母说,这永康侯府一个塞一个心机深沉,脸上的笑意都裹着算计,比戏台子上唱戏的还变化多端。

    她却忽然释然。

    也好,她既已看透,便不会再如幼时一般,对虚无缥缈的亲情抱有幻想。

    没了阿娘的永康侯府,从来都不是她的家。

    含祉唇角扬起一抹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有祖母和叔母这样惦念,往后我可要日日往宁萱堂来。若哪日扰了叔母清净,叔母可莫要嫌我聒噪才是。”

    太夫人与父亲的嫌隙,曾氏与柳氏的龃龉,倒像是上天眷顾她的,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放下眼下正合适。

    曾氏笑得眼角堆起细纹,“那敢情好,你三妹妹整日掰着指头数日子,嘴里总念着你。”

    “等你安置好了,正好与姐妹们一同进学堂。往后晨昏定省、读书习字都有个伴儿,再不必一个人孤零零在外了。"

    “女学是咱们自家开的,聘的是宫里退下的女官教授琴棋书画和礼仪规矩。也不知这些年你在渔郡学了多少,不过咱们侯府的小娘子,总要要求高些,往后才不至于露了怯,被外人耻笑。”

    薛明淮端起茶盏轻啜,“你叔母说的是。你二妹妹在女学里是翘楚,若有不懂的地方,尽管去问。嫡亲姊妹相互帮衬,才是正理。”

    曾氏脸上的笑意僵在唇角,褪去了三分颜色。

    待父女二人离开后,太夫人猛然将茶盏掼在地上,“真是失心疯了!为了个出身低贱的妾室,连亲娘的脸面都不顾了。柳氏那狐媚子最会挑拨离间,长房如今被搅得愈发鸡犬不宁,竟没个人能压制住她。”

    曾氏却一顿,柳氏再得宠,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妾,虽仗着老爷的宠爱协助掌管中馈,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些年上京多少回大小宴饮,站在太夫人身侧,能替永康侯府撑场面的,向来都是她这位二夫人。

    若真让家主续弦,新娶的正室夫人顶着二品诰命的头衔,名正言顺地执掌中馈。到那时,她就算想插手府中事务,就没了可能。

    这些年代掌中馈的滋味,那些绸缎庄的分成、田庄的进项,哪能轻易拱手让人?

    随便动点手脚,或是克扣些下人的月例,白花花的银子便能悄无声息地流进自己的私库。

    若没有这些,二房的日子怎能像如今这般滋味?想到这里,她微微发颤,她绝对不能允许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被踩在脚下。

    .

    柳小娘携两个女儿候在长房的花厅,薛明淮与含祉还未到,可这院里早传遍了——大娘子回来不过半日工夫,太夫人就将前些时精心打造的厚礼送给了她。

    廊下丫鬟们交头接耳的私语声,想不听见都难。

    薛含珠撇了撇嘴,轻蔑一笑,“倒像府里没见过好东西似的。阿娘瞧瞧这些人,整日里就知道搬弄是非。再不管管,怕是要骑到咱们头上作威作福了。”

    柳小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裙上的盘扣,“府里这些嘴,是该管管了。”

    “太夫人哪里是真心疼孙女?如今这般大手笔,不过是恶心你们爹爹罢了。依我看,少不了你们的二叔母在背后撺掇,指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水。”

    薛含瑰垂眸望着茶盏上漂浮着的浮沫,嗤笑出声:“二叔母打得一手好算盘,还真以为自己能在这府里一手遮天了不成?这家里姓薛,承袭爵位的是爹爹。二房那些人,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

    “等祖母百年之后,看他们还有什么底气耀武扬威。”薛含珠忙不迭点头附和,嘴角勾勒出一抹得意的笑意。

    她真是迫不及待看到三娘子被赶出府邸的样子了。

    话音未落,廊下忽然传来阵阵脚步声,薛明淮爽朗的声音传进花厅:“说什么体己话呢,这般热闹?”

    柳小娘转瞬将眼底冷色化作春水般柔情,“家主可算来了。”

    “方才正与孩子们念叨上个月戏班子来府邸唱的那出戏。正说着就等到了家主和大娘子。”

    柳小娘的目光直直落在薛明淮身侧的少女身上。她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愣住了。

    眉眼弯弯如新月,分明是照着程氏年轻时的模子刻出来的。可那双眸子却全然不同,程氏温婉柔情,而眼前的少女明明笑意盈盈,却让她不自觉起了几分寒意。

    柳小娘这才明白,那些下人传得没错——含祉何止是容貌昳丽,骨子里透出的气度,她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比自己膝下的瑰儿和珠儿皆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明淮刚要开口,薛含珠已像只灵巧的雀儿般扑到他身侧。

    她茜色的裙裾扫过青砖,“爹爹可算回来了,阿娘就盼着您来用膳呢。”

    说话间,她故意瞥了眼含祉,“厨房天不亮就开始忙活。爹爹若是不去,阿娘精心备下的菜可就要糟蹋了,爹爹快到我们院里去吧。”

    薛含珠娇嗔,一口一个“我们”,故意刺在人心头。

    柳氏垂眸掩住眼底的得意,指尖慢条斯理地绞着帕子。

    望着薛明淮与柳氏母女亲昵的模样,含祉立在几步开外,倒真成了局外人一般。

    含祉轻笑,早从常妈妈口中听闻柳氏母女的做派,此刻看薛含珠张牙舞爪的模样,倒是寻常。

    五娘子薛含珠是柳氏的幼女,出生时受尽宠爱,因此天不怕地不怕,说话常常不经脑子。

    相较薛含珠的张扬,薛含瑰则心思深沉许多,心底算盘打得再响,面上却始终噙着三分笑意。

    薛明淮喉头泛起暖意,正要开口夸赞柳小娘的贴心。

    “父亲,您不陪我用午膳了么?”她眼底盛着笑意,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期待,让人看了无端生出怜惜。

    薛明淮喉间泛起酸涩,他张了张嘴,嘴角笑意泛着僵硬。

    薛含珠瞪大了眼,恶狠狠地剜向含祉,却见她笑容依旧和煦,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不舒坦,那笑容仿佛带有挑衅。

    薛含珠斜睨着含祉,眼底含怒:“爹爹明明先允诺了我们,长姐难道是不高兴,连这也要争么?”

    含祉像是被这话刺中了一般,身形微颤。她眼圈慢慢泛红,语气带着哽咽:“我只是许久不曾见父亲了,想和父亲说说话。五妹妹若是不喜欢的话,那就罢了。”

    明笺和缨鸣见状俱呆愣住了。谁能料到,平日里端庄持重的大娘子,竟能将委屈示弱的戏码演得这般逼真?

    薛明淮望着女儿单薄的身影,想起这些年对含祉的疏忽,愧疚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

    虽说从见到她到现在都表现的温婉从容,可终究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哪能真的成熟稳重呢?

    薛含瑰微微蹙眉,瞥见薛含珠涨红着脸就要发作,她忙扣住妹妹手腕。

    “长姐莫要多想,五妹妹性子直爽,并无恶意。”

    说着,她嗔怪地瞥了眼薛含珠,“你这孩子,从前爹爹陪着咱们的日子还少么?偏要在这时使小性子,也不怕长姐笑话。”

    一句“孩子脾气”,轻飘飘揭了过去。薛明淮刚要出口的斥责被堵在喉间,看着薛含珠泫然欲泣的模样,怒意顿时散了大半。

    含祉望向薛含瑰,果真是滴水不漏,这手段让人佩服。

    薛明淮的目光在薛含瑰身上停留,“还是瑰儿懂事。”

    他侧身看向柳氏时,语气已软了三分,“你今日费心了,明日午膳我必定去兰芝阁。”

    柳小娘眼波流转,柔情似水道:“孩子家的玩笑话,家主何必放在心上?您日理万机,能来便是天大的恩情。大娘子好容易回来,自该先尽着她的心意。”

    “家主前些日子念叨着要给大娘子拾掇个好住处,如今秋澜阁已经收拾妥当了。大娘子若是瞧着哪里不顺眼,千万莫要客气,尽管与小娘说。”

    含祉终于明白这场“温柔”背后藏着怎样的算计。

    常妈妈跨前半步,苍老的声音裹着三分薄怒,“那处院落偏僻,少有人走动,连廊下的青苔都比别处厚三分。大娘子金枝玉叶,怎可屈居在那里?”

    柳小娘垂眸掩住眼底的阴鸷。这老货就像根扎在肉里的刺,每次都要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坏她好事。

    她抬起头时,眼眶已泛起盈盈水光:“家主将这差事交给我,我日夜不敢懈怠。秋澜阁虽然偏了些,可那景致好,又最是清净,少有下人走动打扰。我唯恐大娘子不喜被人叨扰了清净,这才吩咐人仔细修缮,又添置了许多从库房里头挪出来的物什,不想常妈妈竟然是这样想我的。”

    示弱,辩解还有掉泪珠子,三招下去,谁都要成了不识好歹的恶人。

    薛明淮果然蹙起了眉,望着柳小娘低垂的发顶,眼底泛起心疼来。

    他们年少便相识,那时他是侯府嫡子,她是沦落风尘的歌女。柳氏的温柔小意早就刻进了骨子里。

    如今见状,他的心疼愈发浓厚,含祉瞧着父亲紧绷的下颌线,便知道父亲又要护着柳氏了。

    含祉柔柔一笑,“小娘莫要多想,常妈妈念我阿娘早逝,难免心切了些。住在哪儿原是小事,只是今早给祖母请安时,祖母握着我的手念叨,说想多看我几眼。”

    “秋澜阁实在路远。原是想多陪陪祖母,这下倒成了我的不是。”

    薛明淮一愣,确实如含祉所言,秋澜阁远了些。他思忖着,还有哪一处合适。

    含祉巧笑倩兮,“爹爹何必大费周章?竹藿阁是我从前的住处,那院子里还留着我儿时的印记呢。再说,那一处离阿娘和祖母的院子都近,我……”

    她余光瞥见柳氏骤然变色的脸,而薛含瑰本维持着端庄的笑意,此刻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无端透出几分狰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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