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到底靠不靠谱?我多灾多难的贵主就住在这鬼地方?”
宋月兰第一次跟团远游,就围着合欢边境绕了三十个日夜,却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奇怪的村庄。
整个村子就像一块儿巨大的霉斑,生在了干橘皮般的涸地上。
潮绿的瓦片层层叠叠,青鳞似的挤在整片村檐,焦黄的土地却是寸草不生,唯见裂纹密密麻麻——像是两条错位的蛇盘踞在了一处,几点灯火似幽幽蛇目,盯着她一动不动。
宋月兰被盯得一个激灵,脑袋一抖,直接惊走了那一直圈在她眼前的莹莹小环。
变形蝶骂骂咧咧地扑了两下翅膀,飞身而下,重新抓住了一块青灰地盘,便很快从远视镜的角色中跳出,接着扮演起它的夜光石来。
宋月兰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顺光上前。
“夜兰溪?”石碑上如此雕刻道。
宋月兰不确定地又摸了几把,心中纳闷道:“为何多了一字?”
如果她没记错,当时玉春生传给她,复刻的那只焚蝶内写的是:
鹰蝶界交兰溪,贵者无踪三日恐陷不测。速查,务期生还。
合欢人出游必有特定的情报配置,其专用通信的灵物,便是进可化暗杀利器,退可指路照明的各色灵蝶。
故这蝶,指的自是千变万化,风月合欢,而鹰,则是那修真界有名的机关谷,凌霄。
根据焚蝶内存留的委托简述,她要在合欢与凌霄交界,兰溪,寻一人。
至于这人是谁,其中遭遇,必要接触到委托人,互认身份后才会完全显现。
宋月兰又回想了一遍,确定是兰溪无误。
她是宗内公认的好记性,各楼藏阁百书,她只过三遍便可倒背如流。
故,如果不是她先前被揍了鼻子,害脑子出了差错,那问题只可能出现在玉春生那里。
宋月兰拍了拍手上的灰:“我也真是财迷了心窍,陪只蠢蛋做傻事。”
变形蝶颇为认可地扑了两下翅膀,紧接飞舞到她额前,凝成了一点圆红。
这下宋月兰手边的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雾气拆吃入腹了。抬眼望着那烧开了几盏孤灯的朦胧青砖断瓦,她忽然有些“近乡情怯”。
修真百典记载,星机阁老祖曾有云:“无名天地之始,故名系万物天命。”
合欢人虽向来不待见那群满口秩序礼法的榆木疙瘩,倒对这一言深信不疑。
就好比小漫,阿梨,甚至李四。这些初听便觉不像本名的姓名,大多都是其主入门合欢后,或为遗忘前尘,或为欺瞒鬼神自拟的假名,以换命途。
宋月兰不知道玉春生有没有替人改命的癖好,但她知道,如果不是已经答应了那蠢蛋为先生准备生辰惊喜,此刻蛰伏于阴处的这一命,可不在她的猎宝范围之内。
夜,兰溪。
好好一条滋物育灵的漂亮小溪,怎偏多了一个“夜”字,命的活像凶煞厉鬼!
宋月兰转了转手腕,抬脚踏过石碑。
却也不知是因着她刚想了些晦气话,还是此地实在与她相冲,她足靴刚落,原扒在身上死活不肯离去的稠雾,忽一下左右散尽。
抬头一瞧,只见一颗天人眼球似的遮天巨月困于层层流云,被缝在了一整座鬼气森森的村落上。
宋月兰被这突袭的光亮刺激得眯了眯眼,下意识想要挡了那亮到有些阴毒的光线,将抬起的手却停在胸口。
尸腐的锈绿被照得犹如新林,橘黄的点点灯火却依然如旧,明暗交错时,一道鬼细的女影倏尔冒出,遥遥荡在窗户纸上。
秋千?宋月兰咽了下口水,谁家秋千是吊着脑袋玩儿的——
她闭眼退了一步,默念倒数,再看。青碑,绿村,黄灯……
女影不见了。
宋月兰:……
原来是捉迷藏。
一刹那汗毛直立,宋月兰似乎掉入了某种生物的巢穴,四周树影都变成了围猎她的墙,突然死一般的寂静,一点风声也听不到。
是阵?那女影是阵守?
在她纠结大宗主是不是该与星机阁主冰释前嫌,引些外书要姐妹兄弟们开开眼之际,一团熟悉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膨胀起来,宋月兰注意到时,那物已经从身后,爬到了她的脚下。
要说一只瘦影与她玩儿鬼抓人,宋月兰顶大炸炸毛,再毫不留情给那讨厌鬼一拳。
但眼下这团东西……
几乎是瞬间,五脏六腑七只窍的所有呐喊登时一股脑儿挤进了她的牙缝——跑!!
是的,宋月兰清楚记得自己靠近这石碑才行了两步,一步进,一步退。
那百步远的月亮怎么就贴到了她的头上?
———跑!!
——跑?
——往哪儿跑??
这死阵就是要闯入者有进无退的强势阵法,不然她刚才逃了一步,何至于惊着了人家两只看门宠物?
她不能再心知肚明,其实路只有一条。这既不能退,便也只能向前,可难道就要她跟那没事上吊着玩儿的女影投怀送抱吗?
她一时心绪乱飞,两排牙齿止不住地“咯咯”打颤,忽听一声“哇啊”的惨叫犹如受饿婴童,就从那女影消失的地方直穿而来。
这一下简直要她惧到了极点,一股邪火霎时急窜而上。
“真叫天雷劈了脑!你他娘的这时候还瞎想些什么呢!再不跑指不定连和那老姐姐一起打吊也不能了!”
饶是宋月兰自己也想不到,这一骂,最先崩溃的竟是她的鼻血。
热流一激,冻鱼一般硬挺的紫人一下窜出了十几步远。
玉春生!!
那“务期生还”说的是贵主吗?
在这待了三天?
她贵主的肠都凉透了吧!
宋月兰在乡道上狂奔,一颗心脏砰砰乱跳,两侧数不清的乱枝飞速倒退,瘦干的枝似人的手臂挥舞成残影,活像两排抽搐的鬼。
幽黄的村灯很快就在眼前,可她知道那东西还在她脑袋上,她连一步也没能甩开——脚下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宋月兰每向那灯火伸一次手,便觉得自己又向下坠了一分,顿时急得大脑飞转。
这邪月速度这么快,刚为何不直接吃了她?
一个疑惑浮现在宋月兰心头。
她这两脚折腾的功夫,可够适才守着界碑和这大眼珠子玩儿木头人,玩上百个来回?
只追不攻,是诱饵?还是单纯在戏耍她?
但很显然无论哪个都足够令人不快了。
受了吓,喝了风,鼻尖又热,宋月兰抬手一抹,眼中倏尔闪过一抹狠厉。
“装神弄鬼!老妖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真能耐!”
宋月兰拉拳之时,和她一同拉拳的地影恰吞过了靴底,惊得她肉一疼,于是十成的力气愣又飞上了楼百层。
“轰轰轰轰轰——!”
一阵翻江倒海之势的冲天巨响飞上云霄,震耳轰鸣声中,宋月兰瞪大了双眼。
这动静可不是她砸出来的,瞧她因多年营养不良,与之同龄的修者一只手就能包住捏碎的瘦拳,还没下地呢!
五指之下,只见那轮毂大小的黑色地影倏尔向外延伸,眨眼间便吞噬了她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而高悬的天月竟像幽穴的潭水一样层层荡远。
恰以她为潭心,顷刻天地倒转。
宋月兰两耳一翁,直接从夜而降,“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眼前漆黑一片。
冷到骨髓的冰水激得人一阵抽搐,宋月兰下意识伸手乱抓,还没搞清身处何处,忽听一声要她身在地府也若与阎王做客的天籁飞奔而来——“汪!”
“汪汪汪汪!”
这平仄韵调宋月兰少说也听了七八年,一月前出山时还被一路骂到了宗门口,因此决计不会认错。
大黄?
是大黄?
撞鬼!
它一只做狗的不好好待在山里嚯嚯馒头师傅,跑到这荒郊野外干嘛?代那李赌狗做活挣口粮吗?
很快宋月兰就没空想那么多了。
她是一只旱鸭。
且不是那种单纯不会浮水的普通旱鸭。
而是那一身热汗下冰潭,脚底抽筋时才惊觉自己原来不会水的逆天蠢笨大旱鸭!
“好狗…咳咳咳咳咳…救——”
宋月兰几乎是在意识到原是大黄在岸的那一刻就笃定,管她从前狗嘴夺食多少次,这好崽总不会忘记这些年的患难深情。
因而在快要溺毙,才恍然发现这忘恩负义的狗崽子决计不会来救,倏尔觉醒浮水血脉自刨上岸,大吐水之际,恰又看到那狗影在无耻纠缠另一人时,进水的双耳和脑瓜,一道翁震了个痛快。
“…迦楼罗…饿了?”
遥遥投射的壁影上,被四脚矮兽纠缠的那人似乎如是说道。
“汪!汪汪汪!”膨大的球团转了个圈,狂甩尾巴。
迦楼罗?
嚯!真有狗要逆天改命啊?
宋月兰趴在岸上,皱巴巴一条紫茄顶着腥臭水草,简直要目瞪欲裂。一口冰水就这么卡在牙缝,吐也忘吐。
怎么?和神骑同名后就忘了身为大黄与她共苦的日子?
没有狗发现这里掉了个人吗??
正是又酸又恼,头昏脑胀间忽听那人又道:“……等等迦楼罗…误闯…瞧了…喂你。”紧接又一串狗叫,却似乎没能再阻止那人向她靠近。
这是一口地穴,屁大点动静都能自带回响,那人的脚步却是轻极,像极飘来的鬼。
但本在暗骂抢狗贼的宋月兰听着听着,却莫名安心下来。
尽管她连来的是谁也不知晓,只单凭其步伐像她女师,便就把那点“夺狗”恩怨甩在了脑后,却也忘了先前的月影女怪或也出自此人之手,在这诡异的黑潭岸,找死一般放松了警惕。
火堆落在来人身后静静烧着,心虚的狗影渐开始扑闪在更远的石壁。
白靴,蓝袍,单镜。
尽管他背着光,和她还有十余步的距离,熟读修真百门详解的宋月兰也从那身剪影中认出了此人身份——
星机阁的人?
比起泥地里放养滚大的合欢人,星机阁的小白脸们完全称得上是娇生贵养。
自她们老祖建宗以来,就没有合欢人能安坐家中结业的,而星机阁恰恰相反。
向来只有他人求上门的份儿,鲜有这群小白脸外出平乱的道理。
除非……
宋月兰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心中打鼓连连。
这报丧鸟出现在她面前是何意?
“汪!汪汪汪汪!!”
少年道士停下脚步,“咕咚”一道水声,一股湿冷的气息喷上了她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