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贺敛睁开眼时,恰好与端放在他肚子上的美人头面面相对。
他是被砸醒的。
也不知是被砸疼,还是被这诡异的一幕给吓到,他不由就深吸了一口气。
“别叫。”
“……”
这不仅是一颗美人头,还是一颗活的、会说话的美人头。
纵然贺敛本就没打算叫,还是觉得一股气顶在喉咙,浑身石头一样发僵,一动也动不了。
“你没有做噩梦,我也不是鬼,眼下情形我可以解释。”
月光透过没糊好的窗缝,映在那莹白的面庞。
漆黑圆眸深邃雪亮。
殷红如同沾染鲜血的嘴唇微弯,是放在任何时刻都足够美艳,唯独此刻悚人的笑容。
青丝如瀑散在贺敛的身上,像一张会动的密网。
贺敛疑心自己是否太过孤陋寡闻,否则竟不知除去那两种可能,眼前一切究竟还能作何解释。
他直直看着她,没动也没说话。
“要是听到我的话,就点一下头。”
静了很久,贺敛轻微颔首。
“很好,我有三个问题,需要你先回答我。”
“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们都叫我连奴。”
“他们?稀奇,你的名字还要别人来叫吗,我问的是你。”
贺敛嘴唇张了张,说出来的时候,竟然自己都因陌生而声音干涩:“……贺敛。”
也许是从未有人如此问过他的名字,他抿了抿嘴唇,多余的话像是从他身体里自己跑了出来:“恭贺之贺,收敛之敛。”
“好,贺敛。”美人的笑容又多了几分,“我名应律。应许之应,律己之律。”
不知怎么,贺敛这回却没觉她的笑渗人,只是下意识别开眼睛,错开那眸子。
“第二个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永宁侯府,后院,柴房。”
应律松了口气,虽然脑袋身子分了家,但好歹地方没错。
“第三个问题,现在是哪朝哪代?”
“大胥。已传三朝。”
胥。
应律回忆万朝策中朝代更迭之序心中一算,恍然发觉离她上次来下坤,竟然已经过去三百年。
时如流水,上次来的时候,她娘还在呢。
刹那功夫应律便回神,目光重新落回贺敛的身上,想起自己还欠个解释,“贺敛,你见过凡人断头还能活吗?”
贺敛滞了一瞬,摇头。
“所以你就知道了,我并非凡人,而是修行之人。身首异处是因为来这边时出了些意外。这么说你可以接受吗?”
“……修行者。道士?”
贺敛也不知自己今夜怎么会这样话多,府中上下说他沉闷木讷,可面对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头,他的嘴却像被撬开的朽木。
吱吖吱吖。
从长出来就没好好出过声,现在想出了,又含混不清。也并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可就还是想再说说话。
“嗯……虽有相似却不尽然,你只当我是方外之人便可。”
“你的身体?”
“要找嘛。咱们相逢便是缘,你帮帮我?”
两境勾连的法门只会落在隐蔽处,所以应律并不担心轻易就被人发现一具无头尸身。只不过心里也多少有些郁闷,那陵守还说仙湖错靠谱,这靠得是哪门谱?再稀奇的邪术法门没听说过把头和身子分开送来的,好歹给她留一只手都不会这样尴尬狼狈。幸好今日碰到的是贺敛,此人心神稳固,也不爱吭声。要是碰到个胆小的,大半夜被一颗人头砸醒先嚎一嗓子再给吓死了,那她才是大罪过。
“好。”
应律诸多要出口的话就停在嘴边。
譬如她还有许多甜言,譬如她还没许下种种好处。她凝目将贺敛又看了看,转而笑说,“你怎么在柴房里?天儿挺冷的。”
“受罚。在此三日。”他又说,“明日天亮就到最后一日,不耽误帮你去找。”
应律因为他这后一句,又笑了,仍盯着他看,“因何受罚?”
凡人有声,声中纳气,气分浊清,应律辨得分明,贺敛气韵刚正,并非心性歪斜之人。
贺敛没说话。
“不便说?”
“……不知道。”
“不知道?”
“老爷说我有罪,没说是什么罪,就被关在这里。”
“嗯……”应律看着他,用一种不怎么义愤,也不够郑重的声音随口,“真是岂有此理。”
贺敛没有反应。也不太明白她的话。主子惩罚奴才,用的什么道理?
“身上可有伤?”原先她以为贺敛这苍白的脸色是被她给吓的,可是既明他心性,就知不会。她耸耸鼻子又能闻到一股淡淡腥味,大约就是身上有伤。
实则有。
而且正正好被应律砸中,说话这功夫一阵一阵作痛。
贺敛闷声说,“没事。”
“……”
他不说,但应律不傻,显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要么,你把我端到不碍事的地方去?”
“可以吗?”贺敛没有立刻动。
他们说这许多话,他姿势都没有变化,多少有几分担心今夜应律作为修行之人,头落在他身上是有什么用意,害怕自己动一动,坏了应律的大事。
他的心思就明晃晃坦荡荡显在脸上,应律想假装没看见都不行,想笑又心觉不适宜,憋了回去,“可以,嗯,没事,没问题。”
贺敛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松了几分,手抬起来,动了几下,又生几分无措,“我……该碰哪里?”
这样一颗孤零零的头,他好像碰哪里都说不过去。
“随便,头断了都没事,碰一下我也不会突然死。”应律终于还是没忍住,嘴角弯弯,显得唇色更红。
她这样说,也没能让贺敛放松几分,最后几经犹豫,贺敛小心翼翼地捧着应律的脸颊,万分慎重将人移到了整个柴房里,唯一算得上柔软一些的蒲草上。
应律因他的动作乐不可支,柴房里她的笑声持续了有一阵儿,好不容易停下来。
贺敛坐在地上,束手束脚的样子,沉默地坐在她对面。
如此相对,应律将对方看得更清楚了。
这般看分明,她不禁眼前一亮。
眉端而骨正,双目清澈见底,肩宽而胸阔,双腿盘在一起也能看得出修长强健——这般赏心悦目……
唯独身上萦绕不散的病气和颓势显得碍眼。
“怎么受的伤。”她问。
“……”那双一透到底的眼睛避开她,声音也闷闷哑哑,“与他人起了口角,心中不忿鲁莽出手——被,被打的。”
应律眉尾一点一点挑起来。
如她这般,为了支撑宗门割了脸皮,满嘴谎言的人今天可算是长了见识,竟有人说半句谎话脸就能红个彻底,生怕别人听不出他在撒谎。
贺敛瞄她,对上她的视线时目光一缩,又缓慢垂下眼。
沉默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谎话。
口角是真,不忿是假。
被打是真,出手是假。
对方去赌场混耍输光了月银,想要拿他的,他说不给,所以被打了一顿,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所以他心中并不觉得有什么。而且在府中被打是常有的事,他也早已习惯。
不是什么新奇事。
只是今夜他却无论如何也没能说出口。
不知为什么,脑子也不通灵光,就是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很窝囊。
可是……
可是她看得太久,也不说话,也不移开目光。
贺敛渐渐就撑不住,被这目光盯得招供,“就……就是被打的。没还手。”说到最后,声音还是忍不住小了几分。
应律眯起眼睛,“为何不还手。”
“……忘了。”
应律沉默盯着贺敛始终没有再重新抬起来的头。
谁没有难言之隐?他们萍水相逢,她没必要咄咄逼问。
少顷,她轻巧将话头挑开,“明日,你打算怎么带我出去?像刚才那样端着不太行吧。”
说到这个,贺敛要垂到胸口的脑袋才慢慢抬起来,未经思索,将自己答应之后就在想的法子说出来,“那开门之人不会进来,等他走后,我先将你藏在那食盒中。后院有一处废园,平日那里没人去,我将你放在那里。白日人流来往不便行动,我先留意着,等入夜之后再带你一起去找。”
顿了片刻,应律答他,“……嗯,闻之可行。”
这人原来竟能说这么一长串的话。
应律答应了他的想法,贺敛便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顺着窗边那道裂缝向外看了眼,“三更天了……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应律垂眼看了看自己,“虽然……修行之人无需睡眠,但眼下这般也不能打坐调息。”
贺敛眼中慢腾腾升起好奇,没有忍住,还是问了,“你从小时候就不睡觉吗?”
猛然听到他这样说,应律都愣了片刻,对她来说,小时候实在太陌生了。
她甚至不太能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但是至少知道自己生下来也只是一个还未踏上修行之途的人,一样吃饭睡觉,只不过慢慢地,剔除杂垢,锤炼筋骨,修炼,冥想——
“很小的时候还会睡,”这些事情,应律也不知道该不该对贺敛说,不过对这样一个撒谎都能脸红的人,她倒是愿意多说两句,“慢慢学会怎样调息,也就不会再睡。”
贺敛眼睛睁大了些,“……真厉害。”
这算什么厉害,上乾境所有修行者踏上修道一途都有这样一遭。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却让应律想到什么。她看向贺敛的时候,脑子里突兀出现了一个想法。
为何上乾境有修行者,而下坤没有?
分明初生人世,都一样是白宣一张的幼婴。
上乾境一分为四,极西为魔,极南为鬼,极北为妖。而她所处极东,这里的修行者分明最初就是凡人。为什么不论是其他宗门,又或者是留仙台——从来没人提过。
就连她自己,也是刚才看着贺敛突然想到这件事。
她尚未想通,贺敛打了个哈欠,眼皮已经开始有些发沉。
“困了就睡吧。”
贺敛想要强撑,再多和应律说些什么,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但是他是个凡人,的确困了,即便强撑,也逃不过一个修行之人的法眼吧。
他只能应声,然后重新慢慢躺下,困意如此强烈地涌上来,令贺敛只来得及含混在睡着前再次保证唯一一件自己也许能帮上忙的事,“我一定,一定帮你找到身体。”
下一刻,应律眼睁睁见贺敛气息变得平稳。
“……”
守着人头能睡得这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