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信佛,寝宫里设着佛龛,终日香火不断,每月初一十五吃斋念佛,一连四十年,横跨太后的大半辈子。
虽然耳濡目染,但太后不信,为此,太皇太后颇有微词。
现在,她自己也六十岁了,和当初令人生厌的太后一个年纪,心境也变了——如果做个虔诚的佛教徒,无边佛法可渡薛柔之苦厄,她愿意摒弃原则。
门外有人敲门,接着有开门声,太后瞑目拨弄一串佛珠,不理不睬。
许嬷嬷叫遣送出宫了,皇帝另挑了个三十来岁的宫女给太后使唤,名叫小水,因资历不浅,大家全叫她水姑姑。
推门进来的正是水姑姑,她接到信儿,得知皇帝一会要过来,想着太后还不知情,特意知会一声:“太后娘娘,陛下和十公主正往咱们这来呢,专程来探望您。”
太后睁眼,收起佛珠,瞧了水姑姑一阵,没言语,扶墙起来,蹒跚去门口。
先帝去后,太后一病不起,悉心调养这些时,病是见好,腿脚却不利索了,略动一动筋就别得发疼,而太后骨子里要强,即便疼得要紧,每天也咬牙下地锻炼。由于日子太短,尚未取得成效。
太后一把岁数,倔得很,日常极少吩咐水姑姑办事,起初,水姑姑深感彷徨,久而久之,习以为常,太后自个做什么,她就在暗处守着,以防差池。
现下照惯例,水姑姑默默站太后身后,一齐等候御驾。
不多时,宫门大开,一列人为首打道,程胜高呼“皇上驾到”。
皇帝不皇帝,太后不关心,她只关心她那厄运缠身的女儿。
豪大的排场下,薛怀义牵着薛柔,款款走入太后双目。
当着母后,与薛怀义手牵手肩并肩,薛柔简直无地自容,无奈使上所有力气,亦摆脱不掉手上的枷锁,好像刚才在路上,她顶风狂奔,最终仍旧被薛怀义后来居上,并无情擒拿一样。
他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只要他活着一日,她就插翅难逃。
是吗?她偏不信。
所以她强行举高彼此缠紧的手,朝着他的虎口咬下去,似一头饿狼,遇上了新鲜的食物。
老实说,薛怀义没防备,一下吃痛,手下一松,然后就让薛柔逃出了掌心。
薛柔不假思索,迎着母后张开的臂膀,一头扑过去,泪如泉涌。
抚摸着女儿细弱的后背,太后潸然泪下。
母女连心,哀情无限。
“过来。”
薛怀义不介意再大逆不道一回,让“母女”跟“兄妹”两种关系转个次序,先是“兄妹”,后是“母女”。
此前孤军奋战,薛柔没在怕薛怀义的,而重回母后的怀抱后,一颗心脆弱不已,再也不愿意独自面对了。
“母后,我不……”
从母后轻柔的拥抱中抬头,她不停摇头。
为母则刚,太后拍拍她没几两肉的肩膀,揩去眼泪,直拉她扭头进屋,不管后边气势汹汹的一干人等。
水姑姑授皇帝之意,挺身拦住二人,垂着眼皮说:“请公主回去。”
薛怀义忘恩负义也就罢了,这人算个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的货色!
薛柔怒从心头起,回头对上那抹暗光,怨恨道:“凭什么听你的。我母后贵为一国太后,我凭什么,听你的。”
太后支起微微佝偻的身躯,向前一步,将薛柔护住,不怒自威:“皇帝,她是你的妹妹。”
薛怀义不理睬太后的敲打,慢慢重复那两个字:“过,来。”
病态的占有欲作祟,即便薛柔急切奔赴的对象乃生身之母,他亦不爽。
她这个人,这辈子,只能走向他。
母后在旁,薛柔底气充沛,斩钉截铁回复:“我不,我不过去,死也不过去,听清楚了吗?”
母后可以庇佑她的,一定可以的。
薛怀义气笑了,下最后通牒:“你知道的,朕没什么耐心,所以,过来。”
积极认错,主动弥补,他可以不计前嫌。
直击灵魂的警告。
薛柔不由自主发颤,太后按着她的胳膊,清晰觉察,安慰:“别怕,母后在这。”
声音出奇温柔,宛如回到了小时候,她调皮捣蛋后,生怕皇祖母动气处罚她,躲在母后身边,而母后捏捏她的脸蛋,笑说:别怕,有母后在呢,皇祖母不能罚你。
沐浴着儿时记忆的温暖,薛柔允许自己倒退十来年,以小孩子的姿态寻求母后的庇护。
“哀家的女儿,哀家自己照顾,皇帝且回吧。”
太后摆出皇帝嫡母的款儿,昂首挺胸,威严庄重,凛然不可冒犯。
薛怀义才正眼注意起对面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即他名义上的母亲。
外人看来,她待他仁至义尽,名分给了,体面给了,没有她,当年的太子之位及现在的皇位,哪里敢奢望,理当对她的仁慈包容感激涕零。
感激?
呵……
是感激他的好母后明知薛柔欺辱他,却袖手旁观?
还是感激她生了一个“好女儿”,大度地给她宠爱,独独吝啬于教导她为人处事之道,从而铸就了她的蛇蝎心肠?
倘若是以上两点,那他的确应当“感恩戴德”。
“看来,是朕近来太惯着你的缘故。”
薛怀义稍抬下巴,手举起来,向后动动指头,立有两个内侍出列,一个箭步,分别押住太后的两边肩膀,告一句“得罪”,继而将人制伏在一侧。
薛柔,暴露在晃眼的灯光之下,无处遁形。
“母后!”薛柔惊呼,刚收住的泪直接决堤,糊了满脸。
那两个内侍钳着母后,静悄悄立在不远处,她举步奔去,首先怒斥:“松开你们的脏手!松开!我叫你们松开,你们聋了是不是?!”
他们视若无睹,听若未闻。
母后年事已高,落在他们手里,两只胳膊被硬别在后边,脸色全是痛苦,就这样,还在宽慰她:“小十,我没事,你不要哭,当心身体……”
太后已是一块朽木,迟早都是死,薛柔不一样,她今年才十七岁,大好的人生刚开了个头,不能再有闪失了。
他们不放,薛柔便抛舍嫌弃之意,亲自上手扒拉,怎敌像是在和两块铁板较劲,她这边努力得大汗淋漓,形势就是不见明朗,母后也因为她蛮力掰扯愈加受罪,眉头越发锁紧了。
薛怀义背负万丈火光,漠视她使上九牛二虎之力抗争,争来争去,穷途末路,不得不记起他的存在,懂事地向他示弱。
自己受辱吃苦,薛柔可以忍耐,搭上至亲,忍无可忍。
她狠狠摔手,大步走向那虎口,含泪说:“我过来了,别为难我母后。”
薛怀义丢个眼色示下,俩内侍同时松手,水姑姑忙去扶住太后危如累卵的身子。
太后心里装着愤怒,恨屋及乌,白着脸推开水姑姑,面向薛怀义:“皇帝,你不该忘恩负义,更不该对你妹妹起歹意!”
薛怀义并不理太后的谴责,深幽的凝视几近将薛柔整个人吞噬。
他语调上扬,反问她:“你自己说,是朕忘恩负义,还是你们有眼无珠。”
母后是他要挟自己的有力筹码,一旦她表现出违逆的苗头,他会毫不手软地折磨母后的,薛柔分外清楚。
清楚之外,无限悲哀。
认输吧,至少是现在,一切为了母后的安危。
“是我,”她抬头,自愿卷入名为薛怀义的漩涡,“是我有眼无珠,是我不自量力,一切都怨我。满意了吗?”
她直直地盯着他,心底分明哀戚万状,眼底却惊不起一丝涟漪:“满意的话,请你放过我母后,也请你念在太后娘娘也是你的母后的份上,许太后娘娘安度晚年。”
承认母后也是他的母后,是目前她能做的最大让步。
薛怀义嗤笑:“母后?行啊,那朕的十妹妹,你转过去,亲口告诉母后,这些天,你与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亲吻,抚摸,刺字,只差最后一步,薛柔就真成一滩烂泥了。
诸此种种,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羞于启齿是么?”她羞,她耻,她愤,薛怀义截然相反,对此引以为傲,“那朕替妹妹说好了——”
他转视太后:“妹妹投怀送抱,朕欣然笑纳——亲了,摸了,如果不是她哭得厉害,更深的亦不在话下。母后,您可听明白了?”
脸面、尊严、灵魂,没了,都没了。
薛怀义准确接住颓丧倒下的薛柔,环于胸前,指尖轻捻她鬓边的一缕碎发,像极了柔情蜜意替妻子撩拨碎发的丈夫。
太后做梦也料想不到,自己这些年冷漠以待的怯懦无能的老好人“儿子”,竟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报复,是报复,用玷污她的心肝肉的举动来报复她对他的放任自流……恶毒,实在恶毒!
如太后所想,薛怀义就是在报复。
“妹妹已然和离,复归自由身,而朕,不日会立她为后,她也会为朕生儿育女。”他笑得阴险又恣肆,“不知母后是打算依旧认她作公主呢,还是跟着朕来,将她当儿媳呢?”
一个半路认祖归宗的皇子,一个一步登天的太子身份,终究套住了三个人,儿子不像儿子,女儿不像女儿,母亲不像母亲。
剪不断,理还乱。
太后望天,大悲,偏偏无泪。
“哀家累了,想回去歇下了。”
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必须得闭眼歇一歇了。
孤零零的背影,渐渐被隔绝在关闭的门扇后。
这场闹剧,终将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