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毒了起来,稻田里的水被晒得温热,蒸腾起潮湿的热气。林攸宁的小脸涨得通红,额前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肌肤上。她一边拔草,一边忍不住抓挠着手臂上被稻叶划出的红痕,细嫩的皮肤上已泛起一片刺眼的红疹。
林母坐在田埂上,手里的绣活早已搁下,目光紧紧追随着女儿的身影。见她动作越来越慢,时不时停下来蹭蹭发痒的手臂,心中一阵揪疼,连忙唤道:“宁儿,上来吃盏茶,歇会儿再弄。”
林攸宁抬起头,眯着眼冲母亲笑了笑:“好。”她蹚着泥水走上田埂,接过母亲递来的粗陶茶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茶下肚,总算舒坦了些,可手臂上的痒意却未消减半分。
林母拉过她的手臂,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红痕,心疼道:“日头越来越毒了,我们先回去,傍晚凉快些再来。”
林攸宁摇摇头,指着田里剩下的一小片杂草:“无碍,只剩一点了,拔完再回。”
林母叹了口气,见她倔强,只得妥协:“如此,你在这儿歇着,阿娘回去给你拿个斗笠,遮遮日头。”
“嗯!”林攸宁乖巧应声,可等林母一走,她便又溜下田埂,蹲在稻丛间继续拔草。只是没过多久,疲惫和燥热便席卷而来,她迷迷糊糊地往田埂上一歪,竟枕着胳膊睡着了,另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挥了挥,驱赶着耳边嗡嗡作响的蚊虫。
林母回来时,远远便瞧见女儿蜷在田埂边睡得正香,小脸上还沾着泥星子,不由失笑。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将斗笠轻轻盖在林攸宁身上,自己则挽起袖子,戴上斗笠下了田,利落地把剩下的杂草拔了个干净。
微风拂过稻田,沙沙作响,仿佛在替这对母女轻轻哼着一首无声的歌。
林攸宁是被一阵清凉的触感惊醒的。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母亲正用湿布巾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汗渍和泥印。夕阳的余晖洒在母亲疲惫却温柔的脸上,斗笠的阴影在她眉眼间投下浅浅的波纹。
“阿娘...”攸宁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睡意,“我不小心睡着了...”
林母笑着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无妨,累了倦了本就当歇歇的,”她指了指身后整齐的稻田,“剩下的,阿娘都弄好了。”
林攸宁一骨碌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母亲的斗笠,而母亲额前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浸透。她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小手紧紧攥住母亲的衣角:“都怪我,睡着了...”
林母蹲下身,轻轻拍去女儿裙摆上的草屑:“傻孩子,你做得够多了。”她望向高悬的太阳,只觉一阵眩晕,“走,咱们回家,阿娘给你熬绿豆汤喝。”
回家的路上,攸宁非要帮母亲拿着针线簸箕。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时不时偷瞄母亲隆起的肚子。一大一小,慢慢融进了炊烟袅袅的村口。
林娘子从田里直起腰,看着母女俩的背影喊道:“张大娘子,都拔完啦?”
林母回头笑着应了声,攸宁也跟着用力挥手。夏天的风送来稻田的清香,夹杂着远处谁家灶台飘来的饭菜香。攸宁突然觉得,手臂上的红痕好像没那么痒了。
到家后,林母刚生起火,攸宁就抢着要帮忙添柴。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认真的小脸,林母一边炒菜,一边指导她火候。此时,小小的厨房里格外温暖,连窗外的蝉鸣都显得不那么聒噪了。
吃完午膳,林攸宁抢着收拾碗筷,踮着脚在木盆里哗啦啦地洗碗。热水澡洗去了一身汗腻,她换上干净的细麻小衫,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便爬上竹榻午睡。
蜀地的夏日午后,闷热得像个蒸笼。炽白的日头晒得土路发烫,田间不见半个人影,连平日里最爱撒欢的土狗都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喘气。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只有蝉在树梢上不知疲倦地嘶鸣,和蚊虫在纱帐外嗡嗡地打着转。
竹榻轻响,林攸宁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院墙外传来“嗒”的一声,似是石子被踢动的轻响。凉风忽起,掠过她的肌肤,驱散了夏夜的闷热。她皱了皱眉,隐约听见脚步声,迟缓而拖沓,像是有人踟蹰在门外。
“咳咳咳...”沙哑的咳嗽声从院门处传来,断断续续,像是被风撕碎的枯叶。林攸宁睁开眼,望向竹门方向,却只看见月光洒落的青石小径,空无一人。咳嗽声又起,苍老而吃力,像极了村里那些年迈老人的喘息。
她心头一紧,担心是过路人病倒在门外,连忙撑起身子。可刚一站起,眼前骤然一黑,眩晕如潮水般袭来,她踉跄跌回竹榻,指尖紧紧攥住席边。待那股昏沉散去,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再度起身向院门走去。
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只见一道佝偻的身影倚坐在竹篱旁。那人衣衫褴褛,赤足沾泥,乱发如蓬草般支棱着,手中一根歪扭的木杖斜斜支地。待林攸宁细看,才发觉他虽形容落魄,却束着道髻,竟是个游方老道士。
“这位道长,可还安好?”她轻声问道,嗓音里仍带着初醒的微哑。
“小娘子...”他的嗓音沙哑,像极了草鞋走在沙砾地上的声音,“老道走了许久,讨碗水喝,可好?”
林攸宁心头蓦地一紧。那老道士面上虽带着笑,眼窝却深陷如潭,浑浊的眸子里似有暗流涌动,叫人看不真切。一阵穿堂风掠过,她后颈顿时泛起细密的疙瘩,手中的茶碗险些脱了
“道长稍候。”她强自镇定,转身时衣袖却不自觉发颤。待从屋内捧出新沏的凉茶,指尖仍残留着方才莫名的寒意。
院中光影已变。老道士不知何时已拄杖而立,正仰面望着那株老梅树。盛夏的日光透过层层枝叶,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时而照亮半边慈眉,时而将另半张脸隐入阴影。
“善哉。”道士接过茶碗时,枯瘦的指节擦过她的手腕,冰凉如井水。他仰颈饮尽,喉间发出“咕咚”声响,几滴茶水顺着花白胡须滚落,在补丁摞补丁的前襟上洇开深色痕迹。
林攸宁接过空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道长打何处来?”她终是开口,“这晌午日头正毒,不如...”话音未落,只见道士枯枝般的手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的绢轴,虫蛀的边缘在风里簌簌作响。“小娘子,帮我赏赏画,如何?”沙哑的声气像碎瓷刮过青石。
她迟疑着接过,绢轴触手生凉,竟似浸着夜露。徐徐展开时,只见画中千仞绝壁劈面而立,如巨斧斫裂苍穹;深涧幽谷吞云吐雾,似蛰龙盘踞地底。画中石栈悬于半空,木椽凿入巉岩,有人行其上,有人落于道。画中有题跋,可只有一句话尚且完整——“道虽险,行则将至。”余下字迹却似被岁月啃噬,徒留几处虫蛀般的墨痕,在绢帛上洇出灰黄的泪斑。
“山势如刀,劈开天地。青黑色的崖壁直插云霄,岩缝间虬松倒挂,枯枝似鬼手攫人。栈道悬于半空,可木板早已朽烂。一行人战战兢兢贴壁而行,足下便是千丈深渊。好险!好险!蜀道也莫过于此了。”林攸宁将画卷好还给了老道。
那老道士枯瘦的手接过画卷时,竟带起一阵阴冷的风,“小娘子好眼力。不过...切记画中题跋。”老道士语罢,青衫一晃——老道士竟凭空消失了。
竹帘忽地“啪”一声脆响,狠狠拍在门框上,惊得林母手中针线一抖。她蹙眉起身,却见院门大敞,一道纤细身影正蜷在院门口的地上。
“宁儿!”林母心头猛地一紧,提着裙摆就往外跑。院中的野草划过她的草鞋。
林攸宁只觉眼皮沉重如铅,恍惚间有人影晃动。待视线渐渐清明,母亲焦急的面容近在咫尺——自己竟躺在了院门口,掌心还紧攥着那只粗陶碗,碗底残留的水渍在阳哥下泛着微光。
“你这孩子!”林母的声音惊飞了檐下麻雀,午后的阳光在她蹙起的眉间投下细碎金斑,“怎的睡在这儿?”她一把夺过空碗,“手里还攥着碗。莫不是...”话音忽转,眼角漾开促狭的笑纹,“背着阿娘偷吃酒酿了?”
林攸宁怔忡地望着母亲的笑靥。碗沿残留的水珠正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在泥地上洇出深色的圆点,一滴、两滴——像极了那幅画上晕开的墨痕。
“许是...梦游了?”她喃喃道,尾音散在穿堂风里。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沿,那粗糙的触感突然变得鲜明起来。一道细小的裂痕硌着指腹,正是昨日盛茶时不曾有的。
林母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突然紧紧握住陶碗说道:“这碗底的青苔...”阳光突然变得刺目,照见碗底几丝蜿蜒的碧色,鲜活得像是刚从井壁上刮下来的。
林攸宁心里一咯噔。不过林母只当是她扔了青苔进去,因为以前林攸宁就这么干过,为了装蜗牛,“说过多少回了?不准往碗里装这些玩意儿!”那语气,活像是又回到了她五岁那年,为养蜗牛偷拿碗盏被逮个正着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