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盛夏已至。入夜后,暑气未消,草席仍蒸着白日的燥热。林攸宁翻了个身,竹枕已被汗水洇湿了一片,黏腻地贴在颈后。她刚阖上眼,耳边便传来一阵细碎的嗡鸣——
“嗡...”
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根细线般钻进耳道。林攸宁猛地挥手一扇,黑暗中只扑到一团闷热的空气。
“又来了...”她烦躁地扯过薄被蒙住头。可不过片刻,林攸宁背上便沁出密密的汗珠。于是,她只得掀开被子,却听得那“嗡嗡”又往自己身边袭来。
林攸宁摸黑抓起蒲扇胡乱挥舞,竹编的床榻被拍得“啪啪”作响。隔壁传来林母含糊的咕哝:“宁丫头,怎么了?”
“是蚊...”话未说完,林攸宁鼻尖突然一痒。她狠狠拍向自己的脸,却只打到一团空气。那狡猾的小贼早已溜走,临走前还不忘在她眼皮上叮了个包。
她揉了揉发痒的眼皮,正想躺回去,忽然发现帷帐的一角比其他地方更亮——竟是被月光直直地穿透了。凑近细看,原来那里破了个拇指大小的洞,边缘还挂着几根抽丝的线。
“难怪今晚这么多蚊子...”林攸宁小声嘀咕,伸手戳了戳那个破洞,指尖立刻感受到了夜风的凉意。
林攸宁的睡意被搅得七零八落,她叹了口气,摸黑从床头的针线筐里翻出针和麻线。月光微弱,她眯着眼睛,笨拙地将线头舔了舔,对着破洞比划了几下,然后一针一针地缝起来。线脚歪歪扭扭,时不时还扎到自己的手指,但她顾不得那么多,只想赶紧把这“蚊子的大门”关严实。
最后一针打完,她用力咬断线头,把针别回布包上,长舒了一口气。
重新躺下时,帐内似乎真的安静了许多。夜风轻轻拂过窗棂,这一次,再也没有讨厌的嗡嗡声来打扰她的梦境了。
一晚过去,林母起床做饭。她拎着木瓢,望着水缸里仅剩的一层水底,眉头微蹙:“这水怎的又见底了?”她叹了口气,转身走向灶房角落,拾起扁担和两只木桶,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花溪村仅有三口水井,离林家最近的一口也在百米开外,烈日当头,光是走这一趟便已让她闷出了一身薄汗。
林攸宁见母亲挑着木桶出门,她连忙合上书本,小跑进灶房,取出父亲特意为她做的小扁担和一对小木桶,快步追了上去。
“阿娘,家里的水又用完了?”她一边调整肩上的扁担,一边问道。
“是啊,这几日热得厉害,水缸见底比往常快得多。”林母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语气里透着无奈。
井边早已排起了长队,打水的人比往日多了不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天气和庄稼。
“张大娘子,你也来打水了?”林娘子站在队伍末尾,朝林母招了招手。
“可不是嘛,这天热得难受,水缸里的水也存不住。”林母应道,顺势排在了她身后。
“唉,都入夏了,还不见一滴雨,井水都快见底了。”林娘子愁眉不展,压低声音道,“我家那几亩稻田,地皮都干裂了,再这样下去,今年的收成可咋办?”
林母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忧心忡忡:“但愿稻子能熬到成熟...”她顿了顿,环顾四周,“今儿这么多人打水,都是去浇田的?”
“是啊,能救一点是一点。“林娘子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林攸宁身上,勉强笑了笑,“宁丫头也来帮忙了?真懂事。”
林母回头看了眼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望向远处自家的田地,低声道:“待会儿我们也得挑几桶水去浇一浇,再这么晒下去,怕是撑不住了...”
烈日依旧灼人,井水缓缓下降,而村民们肩上的扁担,却似乎越来越沉了。
林攸宁挑着两桶水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在挑了一趟水后,扁担压得她肩膀生疼,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挪,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
“再坚持一下...”她喘着粗气,正要迈过田埂,突然脚下一软——“哗啦!”水桶重重砸在地上,清水瞬间渗入干裂的泥土。林攸宁整个人扑倒在地,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坐起身,低头一看,粗布裤子的膝盖处已经磨破,沾满泥巴的伤口正渗着血丝。
“可惜这两桶水了...”她懊恼地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土,正要起身,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双稚嫩的手就已经拾起了她的扁担。抬头望去,竟是张玉衡。少年利落地将两个木桶挂上扁担,眉头微皱:“你在一旁歇着吧,我给你挑。”
不等她回答,张玉衡已经大步流星地朝水井走去。林攸宁愣在原地,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一时竟忘了膝盖的疼痛。
林母挑着空桶回来时,远远就望见女儿孤零零坐在田埂上的身影。走近了才看清,林攸宁身旁的泥土被水浸得发黑,在干裂的田地上格外扎眼。
“摔着了?”林母快步上前,水桶在扁担两头晃出焦急的弧度。
林攸宁拍了拍沾满泥巴的裤腿,闷闷地“嗯”了一声。她没敢说膝盖还火辣辣地疼,怕母亲又要念叨。
“那你快回家去...”林母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目光在林攸宁身边扫了一圈,“你的木桶和扁担呢?”
“张玉衡拿走了。”林攸宁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他说...帮我挑。”
林母她下意识地想揉揉林攸宁的头发,可低头瞥见自己指缝里的泥渍,又讪讪地收回手,“你快回家,给玉衡备些茶水和糖梅吧。”
林攸宁撑着田埂缓缓起身,膝盖处的布料摩擦着伤口,疼得她轻轻抽气:“好。阿娘你也慢些走,当心脚下。”
“嗯,快回去吧。”林母站在原地,望着林攸宁一瘸一拐的背影渐渐远去,这才转身往水井方向走去。扁担在她肩头吱呀作响,像是哼着一支疲惫的歌。
林攸宁刚把茶壶架在灶上,院门就吱嘎一声被推开。只见张玉衡立在院中,粗麻衣襟大敞着,正用衣角胡乱抹着脸上的汗珠。两个木桶安静地偎在他脚边,桶壁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痕。
“水倒哪儿?”少年喘着气问,嗓音里带着劳作后的沙哑。
林攸宁忙指向灶房:“放水缸里就好。”
张玉衡弯腰挑起木桶,经过她身边时带起一阵混合着汗水和青草气息的风。他利落地将水倾入缸中,清澈的水流哗啦作响,在寂静的灶房里格外清脆。
“喝点茶吧。”林攸宁递上晾好的凉茶,陶碗边缘还沾着她匆忙间未擦净的水渍。
少年接过碗仰头便饮,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几滴茶水顺着他下巴滑落,消失在汗湿的衣领里。
“再尝尝糖梅,”林攸宁捧出小陶罐,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我阿娘拿手的东西。”
张玉衡拈起一颗梅子丢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让他微微眯起眼睛:“确实好吃。”话音未落,他已挑起空桶转身往外走,只有扁担吱呀的声响还在院子里久久回荡。
夕阳沉到了山脊后面,将稻田染成一片金红。张玉衡来回几趟,又把水一瓢一瓢浇在林家的田垄上。干渴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贪婪地吮吸着每一滴水珠。原本蔫头耷脑的稻苗,渐渐挺直了腰杆,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林母站在田埂上,看着少年忙碌的身影,心里既感激又过意不去。待张玉衡浇完最后一瓢水,她连忙从怀里掏出个粗陶小罐:“玉衡啊,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罐糖梅你拿着...”
罐子还没递到跟前,张玉衡就连连摆手往后退:“使不得使不得!”他的脸上还挂着汗珠,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不过是举手之劳,张大娘子别这么客气。”
林母还要再让,少年已经大步走开,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等林母踏进院门时,暮色已沉沉地压了下来。灶房里透出的暖光在渐浓的夜色中格外醒目。
林攸宁正守着咕嘟冒泡的粥,见她回来,抬头笑道:“家里只剩米了,今晚我们就喝白粥配泡菜啦。”
“嗯。”林母眼角带着疲惫的笑意,伸手替女儿拂去额前沾着的柴灰,“我的攸宁真是越来越能干了。那阿娘去蚕房瞧瞧。”
推开蚕房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桑叶清香扑面而来。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林母看见蚕架上已结满雪白的茧子,像缀在枝头的早霜,在暗处莹莹发亮。她轻轻抚过几个茧子,指尖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再过两日,这些茧子就能收获了。
可五更梆子刚敲过第三响,薄雾笼罩的竹林小院外就传来急促的叩门声。那声音像一把钝刀,生生划破了拂晓的宁静。
“张大娘子!”林攸宁从浅眠中惊醒,蚊帐外天光尚暗。她掀开蚊帐,看见窗纸上已映出些微青色。院中传来林母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闩抽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