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早,天才将将微凉...”阿娘的声音里带着未醒的困意,“院外乃何人?”
“是我!”一个粗粝的嗓音劈开晨雾。
林攸宁赤足下榻,贴着窗棂望去。只见来人头戴曲翅幞头,两个弯曲的翅角微微下垂,身上一袭粗麻短衣,脚下一双麻履。
“哟,是赵里正呀。”阿娘的声音陡然轻了三分,“什么要紧事,劳动您亲自跑这一趟?”
赵德全抖开手中黄册,纸页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夏税该交了。”
林攸宁看见阿娘扶着门框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着白。“该交的自然要交。”阿娘强笑道,“不知今年要缴多少?”
“林升户,三十亩田,三等户。”赵德全眯着三角眼,指尖在册子上慢慢划过,“米二十五升,绢十尺。”
“这...”阿娘的声音像被掐住了喉咙,“里正您明鉴,去年秋税我家还是四等户,怎么今年就三等户了。”
“张大娘子,这册子上就写的三等户,我也没办法。林升是举人,这功名可是实打实的。等今年高中,明年您家就不用缴了呀。”赵德全无奈地说道。
林攸宁看见阿娘的身子晃了晃,像风中残烛。“不过,就算是三等户,我家只有三十亩田,十亩都是中下田,米二十五升是不是太多了?中等田一亩才一升呢。”
赵德全脸色稍霁:“今年水渠不是新修了嘛,你的十亩中下田也成中等田了。”
“可这水渠离我家地也太远了,几乎没什么用。况且,今年天干,收上来的粮食也只够勉强过活。”林母急道,“家里就一台老织机。为了给官人凑去东京参加省试的盘缠,连耕牛也早卖了。”
“哎,今年我家收成也不行。但这收多少都是官府定的,张大娘子莫要为难我了。”赵德全眼睛一转,“这水渠虽离您家远,但总归是比之前好多了吧。至于您觉得没用嘛。您勤快点,多去挑挑水,那不就有用了?”
林母知道这五等户都是县衙复核的,征多少税也是官府定的,赵德全也没办法。但现下家里的绢不够,于是林母又为难道:“眼下家里只有五尺绢,可否缓个两天?”
见赵德全面露难色,林母往赵德全的手里塞了点铜钱,接着说道,“夏蚕已经可以缫丝了,三尺绢过几天就能弄好。里正不妨随我去蚕房看看?”
“使不得,等林举人高中,别忘了我就是。”赵德全将铜钱推给了林母,朝身后努了努嘴,“户长,你随张大娘子去瞧瞧吧。”一个精瘦汉子便跟着林母往蚕房走去,林攸宁赤着脚,踩着露水打湿的泥地跟了上去。
蚕室里弥漫着桑叶的清香。林母掀开竹匾,雪白的蚕茧在晨光中莹莹生辉,像撒了一匾珍珠。
“您看,”林母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今日就能缫丝了。”
户长伸手拨弄蚕茧,茧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倒是养得不错。”
“勉强够纳税罢了。”阿娘低头整理蚕匾,一缕散发垂落额前。
晨风穿过桑林,带着潮湿的凉意。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新的一天开始了。
送走里正一行人,林母像丢了魂似的坐在老梅树下。
林攸宁见林母眉间凝着愁云,便轻手轻脚地取了林母珍爱的青瓷茶盏。她将新煎的茶汤倒进茶盏中,氤氲的热气在晨光中袅袅升起。
“阿娘,用些茶吧。”她双手捧着茶盏,声音轻软似三月柳絮。
林母怔怔地望着远处的桑林,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接过茶盏时,指尖微微发颤,盏中茶汤便漾开一圈细碎的波纹。
“嗯。”林母低应一声,将茶盏凑到唇边,却只是浅浅抿了一口便放下了。茶汤映出她憔悴的面容,眼底的忧思比茶色还要深上三分。
林攸宁看着母亲这般模样,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悄悄绞着衣角,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午膳时辰将近,林攸宁掀开米缸的杉木盖子,缸底仅剩的几粒糙米泛着黯淡的光。她伸手拨了拨,米粒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是最后的叹息。灶台上的陶罐里,腌菜早已见了底,只余下几根发黄的菜梗漂浮在浑浊的盐水里。
正值夏税收缴的时节,林家值钱的东西净数都交给了里正,连买盐的余钱都挤不出来。
林攸宁咬了咬唇,目光落在墙角斑驳的背篼上。她轻轻拎起背篼,指尖摩挲着背篼肩带上磨出的光滑痕迹。这背篼陪着她采过春笋,摘过秋梨,如今又要跟着她去寻救命的野菜。
“宁儿,你去哪儿?”林母虚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去后山转转。”她故意让声音显得轻快,“听说今年的马齿苋长得格外肥嫩呢。”
说罢,她将一把小铲子别在腰间。太阳把她的影子拉长,斜斜地映在斑驳的土墙上,留下了一道倔强的剪影。她深吸一口气,拎着竹篮朝后山深处走去。田埂边的野苋菜正开着细碎的小花,在风里轻轻摇曳,仿佛在向她招手。
背篼里的野菜渐渐堆成小山,林攸宁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将小铲子随手搁在一边,整个人瘫倒在田埂边的草地上。
蜀地的夏日闷热得像个蒸笼,汗水浸透了她的葛布衣衫,黏腻地贴在背上,仿佛整个人都泡在了一锅温吞的米汤里。她仰面望着天空,几缕浮云懒洋洋地飘过。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林攸宁支起身子,只见田垄另一头,张玉衡正蹲在地上,手里的铲子起起落落,时不时还用手背抹一把脸上的汗水。
日头升得老高,毒辣的阳光晒得人发昏。林攸宁额角沁出汗珠,后背的衣裳也黏黏地贴在身上。她受不住这日头,便拎起背篼,加快脚步往家走。
可没走几步,她就察觉到身后有人——张玉衡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林攸宁猛地回头,张玉衡立刻别过脸,装作在看路边的树;她再回头,他又慌忙蹲下去假装挖野菜;第三次时,她干脆站定不动,直直盯着他,张玉衡便手足无措,最后竟同手同脚地转了个圈,假装自己只是路过。
林攸宁没了耐心,三两步走到他跟前,皱眉道:“你跟着我干嘛?”
“没啊...”张玉衡结结巴巴地说,眼神飘忽,“我也要回家了。”话音未落,他突然伸手,将自己背篼里的野菜一股脑倒进林攸宁的背篼里,还用力往下按了按,硬是塞得严严实实。
“你干什么?”林攸宁不知道张玉衡在干什么,只觉得背篼猛地一沉。等她手忙脚乱地卸下背篼查看时,张玉衡已经跑出老远,只留下一个慌慌张张的背影,和篼里被压得密不透风的野菜。
林攸宁推开吱呀作响的灶房门时,屋里正蒸腾着湿热的水汽。林母坐在缫丝架前,双手浸在滚烫的水盆里,指尖灵巧地挑捻着蚕丝。细白的丝线泛着微光,一圈圈缠绕在转动的木轮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阿娘,今儿我挖了很多野菜。”林攸宁卸下背篼,弯腰将野菜一把把摊在阴凉的泥地上。她特意把菜叶松散地摊开,好让地气透上来,免得闷坏了。“张玉衡还硬塞给我好些...”
林母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嗯。”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水中浮沉的蚕茧,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泛红的颊边。灶上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疲惫的眉眼。
林攸宁望着母亲被蒸汽熏红的脸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蹲下身,默默将野菜散开,翻了翻,以免野菜坏掉。然后又去水缸里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噜咕噜地大口喝着。
“张大娘子在吗?”一道带着几分局促的女声从院外传来,嗓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动了旁人。
林母正坐在灶前煮茧,闻言在襜衣上擦了擦手。她起身往外走,瞧见林娘子站在院中,手指绞着衣角,一张脸涨得通红。
“林娘子,这是怎么了?”林母温声问道。
“哎,还不是秋税的事...”林娘子嘴唇颤了颤,声音越来越低,“今年实在凑不齐,想...想跟您借一些。”
林母没急着应声,只问:“还差多少?”
“四斗米,五尺绢。”林娘子说着,眼圈已经红了,“今年天干,桑叶长得不好,蚕也结得稀稀拉拉,还死了好些...”她抹了把脸,“家里五张嘴等着吃饭,收上来的米连缸底都盖不满,哪还够交税啊。”
林母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家今年也紧巴,但夏蚕倒是意外地好。不过...交完税,顶多也就剩二尺绢了。”
“二尺也行!”林娘子猛地抬头,眼里倏地亮起一簇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林母转身进了灶房。透过半开的窗子,林攸宁看见母亲从箱底取出那匹米白色的绢——那是留着给她做冬衣的。母亲的手在上面摩挲了一下,终究还是量出二尺,剪了下来。
林攸宁抿紧了唇。她想起李远之间在溪边故意撞翻她和裴玉的背篓,野菜撒了一地,那小子还叉腰大笑的模样。现在倒要拿她家的绢去填他家的税?
林攸宁盯着母亲手中那截剪断的绢布,喉咙发紧:“阿娘,咱们自家缸里的米都快见底了,为何还要借给他们?”她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股委屈,“李远昨日才将裴玉推倒在泥地里...”
林母的手顿了顿。灶膛里未熄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她半边脸明明暗暗。
“三年前,”她指尖轻轻拂过绢布边缘翘起的毛茬,忽然开口。鬓角一缕碎发滑落,黏在汗津津的脸颊上,“你爹病着,家里连抓药的钱都凑不齐...”一缕碎发从她鬓角滑落,沾在汗湿的颊边,“是林娘子借给了咱们二百文钱。”
她将量好的绢布对折,布料发出轻微的声音。“再说今年的秋税,咱们不是已经按时缴清了么?”话音未落,林母眼角的笑纹便舒展开来,那是从心底漫出的欢喜,连眉梢都沾着暖意,“咱们又平顺地吃了一年的梅子,这不挺好么?”
林攸宁望着母亲指尖翻飞,将最后一缕蚕丝缫进线轴。那些郁结在胸口的闷气,竟随着这絮语般的家常话,慢慢化作了春日溪涧里的薄冰。她托着腮帮子,目光落在母亲鬓角新添的银丝上:“阿娘倒是个知足的人。”
林母闻言抬眸,眼角细密的纹路都盈着柔光:“傻丫头!知足者,心常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