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入夜,林攸宁和林母就笑不起来了。
子时三更,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幕。霎时间,狂风怒号,裹挟着潮湿的土腥味席卷而来。竹海在黑暗中剧烈翻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
“轰隆——”惊雷炸响的瞬间,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这是蜀中苦旱三月以来的第一场雨,雨滴打在干裂的田地上,竟腾起阵阵白烟。
林家茅屋在风中瑟瑟发抖。突然,一阵妖风掀开檐角,“哗啦”一声扯走大片茅草。雨水立刻从屋顶的缺口处灌入,在泥地上汇成细流。林攸宁惊醒时,冰凉的雨滴正打在她额头上。
见檐角的茅草被风吹走,林攸宁立马跑去了林母的房间,“阿娘,大风把屋顶的茅草吹走了!”
林母扶着隆起的小腹艰难起身,八个月的身孕让她动作迟缓得像只搁浅的船,“这雨太大了,我们去地窖躲着。”
林攸宁摸黑掀开木板,囤积的稻谷气息混着土腥味扑面而来。母女俩躲到了地窖中,林家的地窖很小,加上屯了稻米,两人只得坐着等雨停。
逼仄的地窖里,渗水的土墙散着寒意。林攸宁不自觉地蜷起膝盖,把手塞进腋下。麻袋里的稻谷硌得她后背生疼,却挡不住从脚底窜上来的冷气。
“宁儿,”林母的声音混着隐忍的喘息。她艰难地挪动浮肿的双腿,粗布衣裳摩擦着稻秸沙沙作响。温暖的手掌突然抚上林攸宁的脊背,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八个月的身孕让这个拥抱变得笨拙而拥挤,但隔着单薄的夏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阿娘的心跳。“可还冷?”
林攸宁摇摇头,鼻尖蹭到阿娘衣襟上淡淡的皂角味。地窖外的暴雨仍在咆哮,但此刻她的耳畔只有母亲轻柔的呼吸声。某个瞬间,她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发顶——不知是地窖漏下的雨水,还是阿娘忍了太久的眼泪。
地窖里的潮湿闷得人发昏。林攸宁是被一阵细碎的窸窣声惊醒的——林母正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脑袋,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枕般轻轻挪开。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林母扶着土墙缓缓起身。
“阿娘?”她的声音还带着睡意。
梯子突然“吱呀”一响。林母僵在半空,回头时鬓边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颊边。“可是惊了宁儿的觉?”她声音轻得像地窖里飘落的稻壳,“雨脚渐收,阿娘上去瞧瞧。”
林攸宁揉了揉眼睛。地窖口漏下一线微光,灰尘在光柱里静静浮动。没有雨声,只有远处竹林间偶尔滴落的水珠。
林攸宁跟着林母出了地窖,地窖的木盖掀开的刹那,林攸宁被天光刺得眯起了眼。待视线渐渐清晰,眼前的景象让他暂时忘了呼吸。
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林家已经千疮百孔,西墙塌了半扇,露出里面被雨水泡发的土坯。土坯正一块块往下剥落,砸在积水上溅起浑浊的泥点。
原本遮风挡雨的茅草屋顶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椽子,像被拔光了羽毛的鸟骨般支棱在空中。
那株陪伴她长大的老梅树,也已是断枝满地。
“这...”林母的喉头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拖着沉重的身子跨过门槛,草鞋踩在积水上发出“咕唧”的声响。
屋内,被褥吸饱了水,沉甸甸地耷拉着。林攸宁伸手一碰,冰凉的污水便从棉絮里渗出,顺着指尖往下淌。
窗下的书案也是触目惊心。昨日林母还小心地收在书案上的几册书卷,此刻都泡在积水里,纸页肿胀得如同发酵的面饼。墨迹在纸上晕染开来,字迹早已不清。
母女俩弯腰收拾了整整一日,直到暮色浸透窗纸时,才在灶台前坐下。
林攸宁掀开粗陶锅盖,蒸腾的热气里浮着薄如蝉翼的米油,三两只糙米在白粥里沉沉浮浮。
陶碗相碰发出清浅的声响,林母将自己碗里的米粒拨了一半到林攸宁碗里。
未曾想,更深露重时,林母的厢房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惊破了夜的寂静。
林攸宁从睡梦中猛然惊醒,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赤脚奔向母亲房中。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银辉,却也将床榻上的可怖景象照得分明——林母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阿娘!”林攸宁的声音发颤,她看见母亲惨白的脸上布满冷汗,身下的被褥已被鲜血浸透。
林攸宁脑中一片空白,指尖发颤,却强装镇定道:“阿娘,你撑住,我这就去寻林娘子来!”
她转身冲出屋子,月光虽亮,却照不亮她慌乱的心。夜风呼啸,她跌跌撞撞地奔跑,脚下被碎石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掌心擦破,火辣辣的疼。可她连哼都没哼一声,爬起来继续狂奔,衣袂翻飞,发丝散乱。
“林娘子!林娘子!”她翻进林家院墙,嗓音嘶哑,拳头砸在木门上砰砰作响,惊得院中犬吠四起。
“谁啊?大半夜的!”林娘子带着被惊醒的怒意,声音里还透着几分睡意。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月光下她眯着眼看清来人,顿时一惊:“攸宁?这深更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林攸宁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发颤:“林娘子,我阿娘...阿娘床上全是血...”
“什么?”林娘子先是一愣,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哎哟我的老天爷!怕是要生了!快,我们快去找张稳婆!”她连外衣都来不及披,趿拉着草鞋就往外冲,“你阿娘这是要给你添个弟弟了!快走快走!”
林娘子拉着张稳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点亮了床边的油灯,借着油灯昏黄的光,只见林母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她俯身握住林母颤抖的手,急声道:“张大娘子!可还醒着神智?此刻觉着如何?”
林母咬紧的牙关间挤出一个字:“...痛...”声音细若游丝,却透着撕心裂肺的苦楚。
张稳婆朝着林娘子说道,“快去烧几锅滚汤!再寻把净剪来,要快!”她边说边卷起衣袖,“记得!将那净剪在焰头上燎过三巡,祛了阴祟,再递来!”
林娘子和林攸宁闻言浑身一颤,却不敢耽搁,转身就往灶房奔去。夜风从破败的窗棂灌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在林攸宁身后投下摇曳的影子。
灶膛里的火苗刚窜起,她就听见里屋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像把钝刀,一下下剐着她的心。她手忙脚乱地往锅里舀水,水瓢碰着锅沿发出刺耳的声响。
当林娘子和林攸宁捧着滚汤和净剪冲回产房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张稳婆正用沾血的双手扶着母亲曲起的双腿,床褥上暗红的痕迹触目惊心。
“愣着作甚!”张稳婆头也不回地厉喝,“速递净剪滚汤来!另再接一盆滚汤!”
林攸宁的指尖在颤抖,却死死攥住那把救命的剪刀。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声微弱的啼哭突然划破了夜的沉寂。
“是个带把儿的!”张稳婆的声音传来,她正用沾血的布巾包裹着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孩。孩子通体泛着青紫,哭声却一声比一声嘹亮,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林攸宁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抖得厉害。她踉跄着扑到床前,只见母亲虚脱地仰躺着,发丝被汗水浸透贴在惨白的脸上,嘴角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阿娘...”她哽咽着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傻丫头,哭什么...”林母气若游丝,目光却温柔地望向那个啼哭不止的新生命,“去看看你弟弟...”
张稳婆麻利地用烧过的剪刀剪断脐带。她利落地用温水擦净婴儿身上的血污,又取来早就备好的干净布巾,将啼哭不止的婴孩裹成个严实的小包袱。
“张大娘子快瞧瞧,”林娘子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捧到林母眼前,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欢喜,“这小官人生得恁般齐整!小脸白净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这嗓门亮堂得,将来准是个有出息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林娘子特意将孩子凑近些,好让虚弱的林母看得更清楚。
“听听这哭声,多有力道!”林娘子笑着用指腹轻触婴儿的脸颊,“老话说得好,哭声越响,福气越长。”
“嗯。”林母虚弱地应了一声。
但林攸宁却发现林母的床榻下还流着血,“我阿娘...好像还在流血。”
林娘子闻言将襁褓放在了林母枕边,往林母身下探去,发现林母的确血流不止,“啊!这...这可如何是好?”
张稳婆沾满鲜血的双手微微发颤,面色灰败地退后半步:“这血崩之症来得凶险...老婆子...老婆子实在...”她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声音戛然而止。
林娘子一把抓住张稳婆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县里的医官!攸宁!快去请县里的医官!”
“来回四十里山路...”张稳婆艰难地摇头,“就算现在动身,恐怕也来不及了。”
“张婆婆——!”林攸宁突然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带着哭腔喊道:“您救救我阿娘!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死死攥住林娘子的裙角,指节泛白。
张稳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是了!朱家村有个老药婆。”她掰着粗糙的手指盘算道:“来回不过八里地,脚程快的话,一两个时辰就能把人请过来。”
林攸宁猛地一抹眼泪,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我去!我认得朱家村的路!”
“糊涂!”林娘子一把按住她单薄的肩膀,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你阿娘现在离不得人。”她边说边利落地挽起裤脚,露出常年劳作结实的腿脚:“我这双大脚板,八里山路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话音刚落,林娘子已消失在夜幕中,只剩门扉来回晃动的吱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