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在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后,最终还是回了听雨阁。
早时高门殿发生的事虽被父皇禁止谈论,可宫人的目光却像一道道刀子,毫不怜惜地宰割着我的皮肤。
我端住自己的身体,走进内殿,清韵不时看看我,见我无碍也稍稍放下担忧。
宫人稀碎的声音传来。
“话说回来,赵姑姑好像还没回来?”
“她做了那样的事,怎么还好意思回来见公主。”
“可……可有沧池的奴婢瞧见她往太皇太后生前常去的那处偏宫去了,过了这么久,会不会……”
我的手指不自觉攥紧,清韵似是看出我的难堪,冲出殿外怒斥“你们都在嚼什么舌根呢,活都干完了吗?要是都做完了,就把这墙,这柱子全都扫一遍,省的没事做”
宫人们安静下来。清韵回到我身边,几次开口,却是不知该安慰。我只好扯出一个笑容,安抚道“我无碍的,清韵,不用担心”
我走到铜镜旁,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妆台上的几支簪。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手指猛地一颤,一粒东珠“啪嗒”一声从指尖滑落,砸在光洁的砖地上,清脆地弹跳了几下,滚入阴影深处,消失不见。
赵姑姑?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蛇一样窜上来,迅速冻结了四肢百骸。
她……去那处偏宫做什么?
那个念头,那个被刻意深埋、却从未真正消失的念头,带着陈年的污秽和尖锐的刺痛,瞬间刺破冰层,浮上心头——是她,就是她,在封后大典呈上了太后太后立阿姒为长公主的懿旨,让我成了这阖宫上下的笑话!
尖锐的恨意呼啸着涌上来,切割着每一寸神经。
但很快,心脏骤然收紧,除了冰冷的恐慌外,我竟什么也感觉不到。
已过数个时辰,她为什么还没出来?
那座偏宫,是慎夫人的故居,人迹罕至,天皇太后薨逝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也是那里,她怎么会……
“带路,去偏宫!” 声音尖利得破了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身体比思绪更快,猛地从妆台前的绣墩上弹起来,带倒了旁边插着半枝残荷的细颈美人瓶。瓷器碎裂的脆响惊心动魄,清冷的水和残败的花瓣泼了一地,狼藉不堪。
我顾不上看,也顾不上管脚下是否踩到了锋利的瓷片。一种近乎本能的、疯狂的冲动驱使着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听雨阁,将那满地的狼藉和宫人们惊恐的抽气声都甩在了身后。
风在耳边呼啸,刮过脸颊,带来生疼的凉意。宫道两旁熟悉的朱红高墙、金黄的琉璃瓦、飞檐上沉默的脊兽,都在眼前扭曲、晃动,拉成一道道模糊的色带。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快点!再快点!
终于,那座位于宫苑最深处笼罩在巨大古柏阴影下的宫殿出现在眼前。
沉重的朱漆大门半掩着,透出一线深不见底的昏暗。守门的内侍似乎想说什么,被我的神色骇住,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我猛地撞开那扇沉重的门扉,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血腥气和陈旧檀香的诡异气味,像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咽喉。
光线昏暗。殿内深处,重重低垂的帷幕如同凝固的阴影。目光在短暂的眩晕后,死死钉在了窗边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榻上。
赵姑姑歪在那里。
她的姿势很怪,头无力地向后仰着,靠在冰凉的雕花榻背上,脖颈拉出一道僵硬的弧度。眼睛半阖着,空洞地望着高高的、布满繁复藻井的殿顶深处。
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她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榻沿。
而那只手的手腕,正深深地浸没在榻边一只黄澄澄的铜盆里。
盆里已是一片鲜红。暗红的血液正从那有些枯老的手腕处,缓慢地、沉重地流出,一点点弥漫、扩散。
那红,刺得我眼睛剧痛。
就在那盆血水的边缘,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信笺,静静地躺着。信纸的一角,已经被盆中漫溢出来的、带着腥甜铁锈味的水渍,无声地洇染开一小片模糊的深红。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脖子,骤然凝固。
所有的声音——殿外遥远的风声、树叶的婆娑、甚至我自己的喘息——都在这一瞬间彻底消失。
只剩下眼前这盆缓慢晕开的血水,和那方被血浸染了一角的素笺。
背叛?那些刻骨的恨意,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盘踞在心间最黑暗的角落。
可就在这一刻,它们像是被投入滚烫熔岩的冰片,连一丝白烟都没能腾起,便“嗤啦”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足以将灵魂都彻底撕裂的悲恸!
像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烧毁了所有伪装的冷漠。
“姑……姑姑——!”
我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重重地扑倒在那冰冷的紫檀木榻前,扑倒在那一盆刺目的血水旁。
冰冷的金砖地面透过薄薄的宫装,将寒意刺入骨髓。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视野里只有那盆越来越浓稠的血水,只有赵姑姑那只浸泡在血水里、苍白得毫无生气的手。
我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那只冰冷的手,想要捂住那道狰狞的伤口,想要阻止那生命最后的流逝……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却只触碰到铜盆冰冷的边缘。
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灼烧着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就在我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铜盆边缘的那一刻——
一只冰冷、干燥、带着绝对力量的手掌,毫无预兆地从身后伸来,严严实实地捂住了我的眼睛。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所有刺目的红,所有绝望的画面,都被这手掌强硬地隔绝在外。
“别看。”
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那声音低沉,平稳,像深冬结了厚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更没有丝毫温度。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入我混乱崩溃的意识。
是父皇。
紧接着,那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漠,清晰地穿透了我歇斯底里的哭声:
“处理干净。”
脚步声响起,不是一两个,而是许多个,训练有素,悄无声息地迅速靠近。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金属器物轻微碰撞的叮当声……是内侍和嬷嬷们。
我能感觉到身旁的空气在流动,人影在晃动,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被搅动得更加浓烈。我甚至能想象到他们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抬起那具尚有余温的躯体,是如何端起那盆沉重的血水……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咽喉,连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都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深处,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和无声的抽噎。
黑暗加重了这恐惧,在这片被强行赋予的黑暗里,只剩下处理“东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声响,还有鼻端那挥之不去的、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
那只捂住我眼睛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冰冷,稳定,纹丝不动。
我被裹在一件带着熟悉熏香气息的大氅里,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宫道两旁熟悉的景物在泪眼朦胧中飞速倒退,扭曲成模糊晃动的色块。
父皇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我的肩膀,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掌控,支撑着我虚软的身体,也阻止了我任何可能的瘫倒。
我像一个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被他半扶半抱着,带回了那座属于我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冰冷的宫苑。
午后的阳光驱散了些许角落的阴影,却驱不散我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父皇屏退了所有战战兢兢的宫人。沉重的雕花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他扶着我,将我安置在靠窗的软榻上。我蜷缩着,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牙关依旧控制不住地格格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抽噎。大氅滑落肩头,露出里面单薄的宫装。
父皇并未立刻离开。他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极其缓慢地、轻轻地落在了我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脊背上。
一下,又一下,生涩地、带着试图安抚的意味,轻轻拍着。
“好了……好了……”他的声音放得很低,沉沉的,显得有些干涩“一个背主的老奴……不值得你如此……莫怕了,有父皇在。”
那生涩的拍抚,那试图放软却依旧带着隔阂的声音,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抚,反而像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我勉强维持的最后一层薄冰。
巨大的恐惧,并非仅仅源于赵姑姑那盆刺目的血水,更源于父皇那句冰冷的“处理干净”,源于那只捂住我眼睛、隔绝一切的手掌!
“父皇……” 我猛地抬起头,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挤压着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让我的声音变得嘶哑、破碎,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颤音,“……令牌……给我……出宫的令牌……求您……”
我几乎是扑过去,冰凉颤抖的手指死死攥住了他龙袍那冰冷华贵的衣角,用尽全身力气,像抓住一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可能存在的浮木。
“求您了……父皇……给我令牌……我要出去……离开这里……” 泪水汹涌得更加厉害,视线彻底模糊,只剩下他龙袍上模糊的金色龙纹在眼前晃动,“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求您……”
内殿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在空旷华丽的殿宇里回荡。
他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被我紧紧攥住、已经抓出深深褶皱的龙袍衣角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宇间一道深刻的褶皱,如同刀刻斧凿,泄露着无声的挣扎。
帝王的本能在咆哮——宫闱秘事,人命如草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息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冰冷僵硬,几乎要失去知觉,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绝望的冰窟。
就在那绝望的寒意即将彻底冻结四肢百骸,攥着衣角的手指也几乎要无力松开的那一刻,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沉、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
紧接着,一只大手伸了过来。
不是推开我攥紧衣角的手。
那手越过我的视线,探入他腰间悬挂的玄色锦囊深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感,仿佛那锦囊里装的不是一块令牌,而是一座沉重的山岳。
然后,我的掌心骤然一沉。
冰冷,坚硬,棱角分明。
一枚令牌,静静地躺在了我因恐惧和哭泣而不断颤抖的掌心。
玄铁铸就,沉重得几乎要压断我的腕骨。上面阴刻的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幽暗冰冷的金属光泽,边缘锋利,硌得掌心生疼。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瞬间贯穿了我因悲痛和恐惧而麻木的神经。
我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那枚令牌。冰冷的玄铁边缘深深陷入掌心软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崩溃的心神,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近乎残忍的真实感。
有东西,被我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