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新鲜?
“你只能想到这个?这种词?”Rose哑然失笑,明明有那么多灿烂而美好的词汇可以描述这一刻盛放的玫瑰丛,譬如明媚、瑰丽、香艳、浓郁。人们可以从感官和直观、嗅觉和视觉多重角度去描绘一种事物,而在Mycroft的思维殿堂里,这些五彩缤纷的词汇,大概早已经被尽数舍弃掉了吧。
也是。能在八面玲珑的夫人手里周旋多年,她早就该预料到Mycroft优化掉了很多需要放弃的东西,就算这种必要的牺牲已经让他的本我渐渐走向泯灭,却也把他塑造成如今我所见到的、无坚不摧的人。
只是世界上真的会有无坚不摧的人吗?他身上,是否还残留着一丝不可察觉的裂隙?那是弱点,可也渗透着人性幽微之光。
Mycroft·Holmes第一次看到别人对自己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怜悯、悲哀,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同情。
他离开了,步伐仍然那么沉稳而规律。然而,就在Mycorft转身准备离开花园的那一刻,Rose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
他那握着纯白手帕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帕子上收紧了一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快得如同他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暗流。
这个细微的、违背了他一贯“绝对控制”形象的动作,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Rose心中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那是什么?是压抑的愤怒?还是…某种更难以言喻的、各种复杂思维交织着的情感流露?
她看着他消失在玫瑰花丛的转角,阳光似乎也随着他的离去而黯淡了几分。
恐惧依旧盘踞,愤怒未曾消散,但那个瞬间泛白的指节,却像一道微弱的、诡异的密码,烙印在她的脑海里。Mycroft·福尔摩斯,这个行走的冰山,这个冷酷的执行者,他内心深处的暗涌,究竟是什么呢?
Rose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在冰山的冰层之下,或许并非全然是死寂的黑暗。
最近Rose和Sherlock的表现都很让夫人满意,夫人格外恩赐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哪怕只有短短半日光阴。
她和Sherlock被允许离开庄园去城镇逛一逛。当然在暗处有监管随行,不过他们并不在意。这种自由漫步的权利,已经让两人感受到冲昏头脑般的幸福。
平时只能在坐马车的时候偷偷撩开帘子看一眼。如今真正踏足到这片热闹的土地,Rose竟一时不知道该先去哪里好。
“马戏团怎么样?”
“不不Rose,我们不去马戏团。那些动物在笼子里被训练到能娴熟地逗弄游客开心,同我们有什么两样。去看这种表演真是糟透了的想法,”Sherlock一以贯之的语气极快,但这种快速的语调不再因为来自天才的不耐烦,而是不想挥霍时光的刻意节省。“车站?在那里我想能看到世界各国来伦敦的宾客,形形色色的人,怀揣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就这么踏足到这片凋零的土地…”
“哥哥,伦敦的土地不是凋零的。你四周看看,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工业革命给这座古老的城市注了新的生机。”
“但伦敦总有一处地方是永远凋零的,永远。”
他们最终还是去了车站。
Sherlock站在平台边缘,一身黑色风衣被吹得微微拂动。他用深蓝的瞳孔快速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身影,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要从这些匆忙的躯壳里榨取出他们隐藏的故事。
“看那个穿格子呢外套的长发女人,”他语速飞快,声音被火车的嘶鸣和人群的喧嚣切割得断断续续,“频繁眯着眼看东西,大概深居简出、很久不见光了。外套松垮又不合尺码,内衬却是上等羊毛精制,新近还熨烫过,匆促动身?离家出走?私奔未遂?嘶,看起来在找什么人,奇怪,衣着这么凌乱,面色却这么悠闲,真奇怪…嘿!看样子她窥见她等待的人了,啊哈,注意她神情的变化…失望,但不是绝望。有趣,真有趣…”
这种洞察力本该是锋利的武器,此刻却让Rose感到悲哀。Sherlock沉浸在“看穿”的快感中,仿佛这是他与这个冰冷世界建立联系的唯一方式。
可怜的Shelly…天才般的Shelly…
她在心里为他难过。
在回去的路上,马车又拉起了厚重的帘子。车厢里黑漆漆的,就像他们的目的地一样,永远笼罩在夜色之中。
Rose依偎在Sherlock的肩头,长而柔顺的头发垂在他的左手上。她叹口气:“要是我们能像鸟儿一样飞走就好了,Sherlly。”
飞走?Sherlock苦笑一声,闻言动作一顿,深蓝色的眼眸如同千百年后干涸的泰晤士河:“你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大概是心境变了罢。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说要逃离,而你告诉我,外面的世界…不过是另一座更大的、规则更模糊的监狱罢了。”
见Rose不说话,他笑道:“那时候你说你不逃,而是要从内就把这座牢笼毁掉。如今你也谈起逃离二字了。——看来你大概也意识到,毁掉母亲精心构筑的围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了。能清醒总是好的,因为,在注定的绝望面前,抱有希望才是最可怕的。”
其实此时Rose的心头正落下一道道闪电,夏洛克不经意间的叙述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儿时?那个真正的福尔摩斯小姐,Sherlock记忆里的残影…原来她早就生出了反叛的意识,甚至想从内而外毁掉一切。
她…她不仅想离开笼子,而且要毁掉这个笼子。天呐,Rose只觉脊背发凉,那时候的福尔摩斯小姐,只是一个五六岁的稚童而已。想到这里,Rose的眼前放电影般流转着Mycroft、Sherlock以及那个素未谋面的真正小姐的影子。这是一群怎样的孩子们啊,简直如同天使与魔鬼的造物!
他们被恩赐无与伦比的洞察力与思维力,却又被关在华丽又窒息的宅邸,在夫人的掌心挣扎求生。一晃多年,这片手掌没丝毫松懈的痕迹,反而越来越收束。只是她未曾想过,这纤细的一双手,原来曾经“攥死”过一个人吗?
那她的“消失”也就有了更合理的解释了。起先Rose以为她大概死于多年前流行的那场猩红热瘟疫,如今想来,福尔摩斯小姐并不是因为天灾而隐去,而是“人祸”。
当她有所行动的时候,大概夫人觉察到了什么,抢先一步毁掉了她的行动能力,甚至是…生命。
那个问题再一次出现在Rose的脑海。
盘旋多年的疑问又漫上心头。真正的福尔摩斯小姐还活着吗?Rose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如果她活着的话,又身在何处呢?境况如何呢?
大概Sherlock以为她睡着了,Rose感受到自己被他轻轻放到座椅上。然后,他把风衣盖到她的身上,把车帘拉紧了一些。
一片漆黑中,Sherlock轻轻地说:“但在这绝望之中,以及在注定绝望的未来。”
“我将袒护你直至生命燃尽之时。”
Rose听到了他令人心碎的安慰。
Sherlock,我的哥哥Sherlock。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空间中,她的一滴眼泪从脸庞上滑下来。
你对死亡这么漠视,是什么在支撑你活下来呢?她不敢问这个问题。
她甚至不敢问,当你知道一切,当你发现你所认为的“珍宝”只不过是一个“赝品”,你还会——如此珍视我吗?你还能——去面对——注定绝望的未来吗?
回到庄园,压抑的空气一如既往。
晚餐桌上,Mycroft罕见地缺席了。夫人对此只是淡淡提了一句:“Mike说今晚有学术会议,不必等他了。”她的目光在Sherlock和Rose身上扫过,尤其在Sherlock身上停留更久。
与更擅伪装、从不在明面上触怒夫人的Rose不同,Sherlock的叛逆让他不去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此刻,他似乎还未完全从车站的“观察”亢奋和归途的低落中恢复,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机械地执行着用餐礼仪,咀嚼次数精准得令人心悸。
“Sherlly,庄园的春日最漂亮,但被关到阁楼可就要与这些美好的景象告别了。”她冷冷地警告:“透过那扇窗户,你只能看到群飞的乌鸦。”
钟塔建在庄园的后院,比磨坊还要偏远。钟塔的顶层就是他们永恒的阴影之一——阁楼,也就是夫人最喜欢惩罚孩子的地方。那只有短短的一扇窗,夜晚无灯,反而总回荡着飘渺的小提琴声。
与Sherlock琴弦下总是漫溢着悲哀的曲调不同,这种声音像是自地狱而来,时而如恶鬼咆哮,时而如妖魔低吟。听久一些后后,不仅不会因为熟悉而褪去怯意,反而因为能预料到接下来的旋律而加深惧意。
在此处,就算是嘶吼都不会有人回应。
当紧闭惩罚结束的那一天,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当再看到太阳的时候,没有人能不再痛哭流涕。
听到“阁楼”二字,Sherlock瞬间感到有些干呕。他刚张口准备说什么,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管家神情慌张地走上前,附在夫人耳畔说了些什么。夫人的眸光瞬间收紧,她看起来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从桌子上起身,脚步极快地朝门外走去,丝毫没有平素缓慢而优雅的样子。
管家刻意压低了声音,就算Rose的位置紧靠夫人,但落到她耳中,还是只剩下零散的音节。
那个音节是,“Eurus”。
原来这就是真正福尔摩斯小姐的名字。
真讽刺啊,Eurus和Rose,连读音都那么相似。
可在希腊神话中,Eurus是东风之神的名字。而Rose,只不过是被豢养在花园中的、被用来寄托与表达爱意的玫瑰花。
忽然,Rose的瞳孔刮起一阵剧烈而激荡的风。几乎处于本能般,她迅速看向Sherl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