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暮色沉沉时,几人收拾残桌后各自离去,祁听带着沈烦认识路,唯祝祈被柳山逢留下。
他神神秘秘地从袖袍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小碟桃花糕,拿一块塞祝祈嘴里,“偷给你留的,你师兄师姐都不知道。”
担心她噎着,他又捧来一碗茶,眼巴巴的盯着祝祈动作。
清茶缓解甜腻,祝祈玩笑道:“果真如大师兄所说,唯见我入师父眼尔。”
柳山逢换了杯盏,为自己倒茶,缓缓道:“你本就是我故人的孩子,我应当遂了故人的心愿。以免她在天之灵,又要怨我照顾不当,惹人伤心。”
祝祈本出身明安,乃明安国长公主之女,长公主临终前,将不过刚出世的她托付给昔日旧友——清敛宗掌门清衍尊上,便是柳山逢。
明安国主听说自家有个小侄女,一直想把人接回来,但清敛宗并不答应。
之后这里两边来往也都烦了,就定下规定:祝祈可以下山,但需年岁满二十一后,作为清敛宗长老出山,扶危济困,惩恶扬善。
国主其实不大情愿,无奈清敛宗门势力大,又通晓天意,或许小侄女真的有什么机缘呢?
想开后他也就随她去了,不过祝祈在清敛的日子可以说用“火热”来形容。
上到屋檐山头,下至河湖地底,只要清敛有的地方,她都去过。当然最常去的还是殷回的住处——天演阁。
天演阁是乃推算天命之地,其中有八方星盘,每一星盘之上呈现的就是人间八方之景。所呈现在星盘上的事物出现,那么现实中也会有同样的事物出现。
各个地域的她都有一个不同的模样。如剑师、舞娘,妖,魔,鬼,神仙等等的浓缩小人形象,端着比人还长的乌青剑,“嘿嘿哈哈”地同人打架。
而沈烦,就是祝祈在漠州时候遇到的,当时他被其他小孩嘲讽欺笑,她一脚踩在剑上,赶走了那些小孩。后来她当养了个崽子,陪伴着他,两人就渐渐熟稔。
祝祈也不记得哪一段日子了,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去陪沈烦。
那个代表沈烦的青衣小人在她的小人旁边哭了一晚上。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发现沈烦已经离开了漠州,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次见面,不想竟是在清敛的招生日。
…………
“原来师父拿的是神仙剧本。”祝祈眉眼弯弯。
“少看些话本。”柳山逢道,“也别打趣你师父,我知你要说甚,特意留下你的。”
他看似抱怨道,“阿祝都没对师父这么上心过。”
“这不是不一样嘛,师父都多大了还跟一个小孩子争宠。”祝祈也道,不过为他奉茶,乖巧弯眼,道:“洗耳恭听。”
“沈烦,唔,是这个名字吧?他悟性很高,确真不假,但也心性不稳,执念深,极易入魔。”
祝祈好笑:“小烦不过才十一岁大,心性不稳很正常,我教他就是了。倒是师父看他的眼光跟老丈人看女婿似的,看哪哪不好。”
“我这样你当是为了谁?”柳山逢略看她一眼,摇摇头,叹气,“唉,罢了,日后若真出了什么事,师父替你兜着。”
他又问道,“断鸣和破声呢?怎么不见?”
祝祈答道:“断鸣在殿内,破声我已给小烦。”
“也好,破声剑倒是有了归宿。”
断鸣剑是清敛开宗之祖——渡迟神尊从尽渊历劫所得。剑身通柄皆由上古魔龙龙骨炼制而成,魔气强悍。
为了不让其祸乱苍生,神尊便将此剑封入清敛深地,并且防止无关之人误入,他设下重重禁制。
这当然是一个传说,至少在四年前是一个传说。
因为四年之后,祝祈解开了断鸣的封印,得到剑的承认,成为了它的主人。
从那之后,一个新的传说出现了,传说言如今五界中清敛宗明安长老祝祈是神魔剑的第一代主,着实实力非凡,一剑可斩杀千万妖魔。
而破声剑乃柳山逢千百年前前往某个荒芜之地所寻得到,又作为某年祝祈的生辰礼送给她。
柳山逢最后莫名其妙道:“你且看着点人,不要多生事故。”
祝祈知道是他为她提醒了,拱手道:“阿祝知晓了。”
闲聊过后,她下了承雾峰,途中经过学生峰外峰,一群外门弟子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过去,问道:“怎么了?”
“明安长老,贺玿偷陈度东西不承认!”一弟子愤愤不平,指着一人道。
那个少年也着一身红衣,手中把玩着几枚铜钱,懒懒散散,对这些弟子的围攻并不在意。
应该说,是对世间一切都不在意。
“阿谢!”她的脑海中兀地蹦出一个人名,但是——
“阿谢是谁?”
祝祈将她认识的人都在脑海里一一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一个叫“阿谢”的红衣少年,只是她为何会想起他?那个在她记忆里并没有出现过的少年?
难道阿谢就是这个叫贺玿的外门弟子?
“不对不对,”祝祈心里有声音冒出来,“虽然两人着装打扮相似,但绝非同一人。”
她问道:“贺玿,他说的是真的吗?”
“您说真就真,说假的就是假的喽。”他道。
有人不满:“怎么跟明安长老说话的?”
祝祈不在意他的态度,又想着阿谢的事,于是道:“你说他偷了东西,你怎么知道他偷了东西?陈度是谁?我要让他来说。”
谁知那弟子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原来他根本不知道陈度有没有掉东西,不过是看贺玿的样子不爽,特意叫人来找茬而已。哪能想到明安长老会来啊!她不应该在内山待着陪她的小徒弟吗?
“既然是场乌龙,那便散了吧,不过宗门有规,不许弟子间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今日参与此事者将此条宗规罚抄百遍,一日后我要检查。”
祝祈语毕,各人忙谢命而去,贺玿却没走。
他眼睛静静注视着祝祈,仿佛要看出什么来。
“为何帮我?”他问。
“看见了自然就帮了,何况是他们凭口污蔑在先,我身为你们的老师,自不能坐视不管。”祝祈道。
贺玿散漫地笑起来,两颗虎牙在外,看起来狡诈又危险。
祝祈奇怪,问他:“你笑什么?”
“老师今日新收了一个徒儿是吗,学生提醒您,要离他远一点哦。”
“他会害死所有人的。”
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子已经挺拔,身资修长,一双乌色墨眸没着戏谑的笑意,红衣衬得他似一只方从地狱而出的妖鬼,不美反妖。
祝祈很少无端反感什么事物,这次心头却涌出一股强烈的不适感和厌恶,都是针对这个少年的。
她脱口而出:“红色不适合你。”
贺昭眼中笑意不减反增:“是吗?可学生偏只喜欢红色。”
“随你。”祝祈留下这一句,不再过多停留,匆匆离去。
若是她转身时慢些,定会看到那个少年下一瞬收敛了所有的笑意,面无表情,神色阴鸷。
远方,苍穹聚集大片浓云,紫雷滚滚,雄涛阵阵。
回到载青峰,沈烦早在花树下等着,无聊捏了几个圆脸小泥人出来。
祝祈随手散了几道灵气,纷纷钻进泥人的身体里,让它们有了灵识。
泥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好奇地望着周围。
“师尊!”沈烦想过来,但因手是脏的,就止住了步伐。
祝祈十分自然地牵起他的手,道:“等久了罢?师父带你去看看房间。”
载青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花木繁盛,四季长华。故也被称作“花醉山”,祝祈的起居地名为“满堂花醉”,另一处就是“霜寒州”。
说起“霜寒州”,就要提一下关于名字来源的小故事。祝祈起初开辟此院时,向清敛宗上下征询了好多名字,有说繁花客的,太俗;有言浮华居的,太单调;有道烬安殿的,不吉利——清敛宗取名是要避开长老名讳的。
弟子们差点闹的不可开交,最后还是掌门出面道:“既然阿祝的住处名‘满堂花醉’,不若引了它下一句‘一剑霜寒十四州’,唤新院‘霜寒州’可好?”
大名鼎鼎的掌门都发话了,众人心内满是崇拜,哪有不叫好的道理。祝祈觉得不错,也就定下了这个名字。
“如何?喜欢吗?”
祝祈并不知他喜欢什么,去问了徒儿最多的书不复,那时他正为几个弟子多次合伙偷人家村民的鸡而忙得焦头烂额,摆摆手,问道:“鸡算吗?”
祝祈:“……”
她又去问了别人,总结了各人给的回答,差人采买了小孩子普遍喜欢的东西回来,整整齐齐地呈放在箱内,码在地上。
“喜欢。”沈烦轻声道,“师尊给的,徒儿都喜欢。”
“那就好,师父还怕你不喜欢呢。”祝祈从盒里掏出一柄刻刀和一小截香樟木,兴致勃勃,“来,师父教你雕刻。”
雕刻本身不难,入门即能学。若想要有灵性的木偶就要灌注灵力,祝欢最擅长的除了符咒和剑,便是这个。
她很快刻完一个,是沈烦的模样,乖乖糯糯的,教人看了无不心生喜欢。
“最可爱的娃娃送给最可爱的娃娃。”祝祈含笑,沈烦脸则红红的,道,“谢谢师尊。”便也学着祝祈的样子为她雕刻了一个。
虽然略显青稚,但人物表情栩栩如生,很像她。
瞧着沈烦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祝祈摸摸他翘起的发梢,决意再送一件物事予他。
是她的仙契。
古来修道之人都会有一法则规束自身行为,即为“仙契”。签订者可以感受到被签订者的处境,危险时会触发防御,帮助被签订者渡过难关。
同样,被签订者不能触碰签订者设立的底线。否则会遭受契约反噬。是以如此珍贵,不论哪种都不会轻易许人。
而祝祈签订的是师徒仙契,便规许沈烦只要好好修炼,其他的事自有她来兜底。
一道红色火焰花纹隐入沈烦的眉心,表示签订成功。
“日后我带你练剑修习,不求你声名远望,只愿你心系苍生,无愧于心。”她道。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