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醒了？
是不是露馅了...要不要做掉他？
还是先替安娜大婶家的鸡讨个公道...这么想着，女巫抬起头刚想出声，瘫靠在座椅上的魅魔先生却开了口。
奥菲手臂上的疼痛其实并没有减缓多少...但是他切实的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身体上很痛，这种痛楚意外的真切，而奥菲把这归为保住命后被意志压抑的痛苦开始缓缓浮现。
他费力地睁开眼，就看见那位黑发绿眼的女孩正把手掌按在他的胸前，满脸震惊地望着自己。
她手好凉，像一截绸。
奥菲从没摸过那种高贵的布料。
但他记得当初自己十五岁那年，在观看红袍骑士授勋时，对方仪式长剑的腕绳上，便飘扬着一道红绸。
红绸迎着风，像火焰。
那时候他的理想是就成为一名红袍骑士。
...
思绪回转，奥菲迷茫地开口：“我不太需要这样...但是我醒了，谢谢你。”
奥菲知道市民间流传着通过拍打身体之类的制造疼痛来“唤醒”昏迷不醒的人的手段，虽然他自己觉得不太靠谱而且这似乎引动了他身上的旧伤，但面对别人的善意，他习惯性道谢。
至于对方为什么没有按照他的要去握住手而选择了在他身上制造疼痛...他不觉得这个单薄的女孩是会伤害人的类型。
反正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一些肢体接触...怪不得恶魔的生命力这么强，明明自己刚才都快死了，可一点肢体接触竟然就让自己失去了死亡的威胁。
他的感谢引得少女翠绿的眼睛缓缓滚圆，她问声收回了手，理直气壮地出声：“那就好...我为了救你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哦。”
珊娜觉得这家伙确实不太聪明。
不过她喜欢和不太聪明的人打交道...这不是在证明自己不聪明！珊娜想，这是因为她并没有太多与人交往的经验。
所以从小到大，离群索居的珊娜都格外讨厌那种说话弯弯绕绕的，喜欢眯着眼睛笑，还骗人的人。
而这个魅魔这样不聪明，她就可以自己扮演这样的人了。
至于目的与所求...好像并没有。她只是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好奇，只是希望如今完全陌生的，属于普通人的生活更加有乐趣一点。
...只是偶尔也会想要自由自在的，随心所欲的，只凭心意的做事。
珊娜忽然觉得自己和那些聪明的疯子依然有着可怕的距离。
稍微有些气馁的女巫小姐扬起眉，一丝丝浅淡的忧伤随风而去，她迅速进入了“聪明人”状态。她信誓旦旦道：“我是很厉害的药剂师，你昏倒的时候...我给你喝了我制的药。”
那双绿眼睛直直盯着靠椅上男人苍白的脸：“我救了你，森林女巫的眷属，如果被人知道了，我要被人赶出小镇的。”
她面前的人老实地点点头：“我会躲好的。”
珊娜盯着对方的眼睛，却发现他的确没有下文了。
干巴巴的，像故事里的锡兵小人...不，现在比锡兵小人好点，他是发条玩偶，拧一下动一下。
珊娜不由得有点泄气。她兴趣缺缺地打算随便敷衍两句回去睡觉，魅魔终于有了动静。
“等我好之后...会去赚钱给你做报酬的。”魅魔真诚道，“我觉得我恢复的很好，这段时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一般人也不会发现我。”
珊娜点点头，她心里不爽，不自觉对魅魔颐指气使。
只不过由于神情真挚，反而看上去更像对着许愿池许愿的小女孩，稍微带着点天真的期待与无知的傲慢：“我想要教堂赐福过的银人偶。”
教堂赐福过的银器是恶魔一组最恶心最讨厌的东西，能驱邪的同时造价贵产量少，而人偶形态的银器由于制作工艺之复杂更是其中昂贵的典范。
珊娜确实想要一个银人偶，不过这东西就算她自己也要费点心思才能搞到，如今对魅魔提这个要求接近刁难的要求，只是好奇这个温吞无礼的家伙会有什么反应。
她想看魅魔那张漂亮又死气沉沉的脸上出现些其他表情。
可是对方只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声音是一贯的古井无波：“我会去努力找的。”
...他到底是敷衍还是不懂还是真的稳定。
珊娜眯起眼睛，然后看见靠椅上的魅魔缓缓抬起了自己没有受伤的手臂，暗红色的光泽顺着他修长的五指奔涌，魅魔苍白的五官随着长桌上缓缓成型的契约法阵一点点染上一丝病态的红晕。
同样暗红色的字迹缓缓自虚空爬升，女巫听见魅魔淡淡的立契声，他对着契约之神起誓，会亲手找到教堂赐福过的银人偶作为救下自己性名的报酬，他的名字是奥菲。
随着虚空中的红印一点点爬升，凝实，然后向着羊皮纸的形态开始转变...珊娜实在没办法继续看下去，她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小声惊呼一声，狠狠往木桌上一靠，顺势一脚蹬在那张长椅上，打乱了即将成功立誓的魅魔奥菲。
一阵红雾飘散，靠椅上的奥菲猛地咳出一口血。
...这个人疯了。
珊娜深吸一口气，她现在怀疑对方完全不知道教堂赐福过的银人偶是什么价值，怎么有人连这种东西都搞不懂就敢请契约之神签订契约...
这东西要是签了，眼前这人就要一辈子都为了找一个人偶而奔波，而凭借他属于魅魔的，连晋升会越来越困难甚至会在某一天陷入衰弱的身体，凭什么敢立下这样的誓言？
一个人无论外表如何，内在的灵力是做不了假的，他的生机旺盛，他明明很想活下去...他明明不知道真的是自己为他治了手臂...真是对自己毫不负责的，任性的一个人。
她借着灯光观察那张苍白泛红的脸，他嘴角挂着鲜血，可是依然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茫然。
珊娜说：“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养好伤后赶快离开小镇就好，不把森林魔女引过来，就是给我最好的报酬了...”
她顿了顿，绿眼睛眯起，嘴角的笑容恰到好处：“我叫珊娜，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名字。”
奥菲知道了救下自己的女孩儿的名字。
对方是个既胆小天真又鲁莽冒失的人类女孩，身形单薄，有翠绿的眼睛与漆黑的长发，名字叫做珊娜。她的手就像一截绸。
他觉得女孩很好，脑子里总冒出告诉她“不要轻易相信异族”这种想法，然后又被自己这个异族本身的想法搞得浑身难受。
奥菲觉得疲惫。
他是由于身体的不适感强行清醒过来的，而感知到自己似乎安全后，眩晕，恶心，困倦已经侵占了他的大脑。
在这种痛苦与疲惫占据了绝大多数头脑的时候，有人会变得暴躁，有人会变得麻木，有人会变得呆傻...而奥菲则是保持住一贯的面无表情...也就是一张看似凶狠的脸。他习惯这样。
而这样的他由于缺乏逃避与发泄的渠道会更加痛苦，以至于眼前越来越花...桌子，木门，长椅...世界在缓缓的扭曲，奥菲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旋转。
包括眼睛和脑子。
所以当那个翠绿色眼睛的女孩望着他的时候，他的世界已经模糊不清了。
他只能木然盯着那双眼，在因极度困倦与压抑而旋转扭曲的，阴沉的暖黄色灯光下，那双绿眼睛是世界唯一的光源，淡淡的闪烁着，像黑夜中野兽闪闪发亮的眼睛，像一对朦胧刺目的绿宝石。
她的声音在头痛与恶心中缓缓飘进头脑，被他费力的拆解成一个又一个单薄的字，然后再缓缓连接起来...她说，我救了你，奥菲想，是的，你掌心的温度救了我。
她说，我承担了很大风险，奥菲想，是的，因为我是一只该死的魅魔。
她说，我要教堂祝福过的银人偶，奥菲想，凭自己得到这种东西简直比成为一名真正的红袍骑士还要难十倍。
但是他没有解释，也没有拒绝。
尽管他知道，这大概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女孩道听途说来的名词。
但是他愿意去为了人类女孩异想天开的愿望而去立下注定搭上性命的契约，尽管对方本身都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会尽力的。这句话的份量其实特别重，但是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因为人类女孩不明白教堂祝福的银人偶的价值，也不懂得契约之神的份量。
可是实际上...又有谁会在意一只魅魔的承诺？特别是完全假大空的笑话承诺？
这个秘密本身就很烂。奥菲想。
当契约在少女茫然的眼神中开始建立时，奥菲感觉非常舒畅。他将自己的生命托在给一件困难，自以为崇高，且性价比不高的事上面，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曾经像殉道者，而失去所求之后人生便只剩下一句朦胧的“活下去”。如今，他在无尽的迷茫，困扰，以及走投无路的缝隙里找到了生的意义...这是向死而生，比起行尸走肉似的或者要美好很多。
尽管那本身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奥菲很想大笑。
他所谓的意义给别人看就像一个玩笑，而对于他来说，他依然是一名殉道者，只不过，这一次他殉道的目标是一位只有他自己见过的少女像。
这很符合奥菲的行事逻辑。
况且，这怎么就不算崇高呢？毕竟他在濒死时真的由于少女而奇迹一般的获得了新生。
...尽管后来的少女狠狠一脚毁掉了这场充满苦痛的献祭式契约。
血从嘴角划出来，奥菲迷茫地望着前方，可就在意识支撑不住，彻底昏睡过去的前夕，他听见女孩说了几句话，然后报出自己的名字后，猛地惊呼一声。
她紧接着小声嘀咕了些什么，然后，奥菲感知到轻柔的布料落在身上。
在意识彻底涣散的前一秒，他微微露出一点青涩的笑。
可能这样也好。至少现在，他的心很轻松。
第二天清晨，珊娜睡眼惺忪地拉开店门。
原来那家伙是困的啊...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咒术依然强大，而奥菲的清醒只是求生欲唆使的一次意外后，那种在他昏迷后继续给他体检的想法便悄然烟消云散了。
早晚有机会的...或许她应该再耐心一点，对待那个莫名其妙的魅魔再好一点。
今天的天气很好，门前的街道镇民来来往往。安娜大婶的小酒馆已经开了门，在药剂店的柜台前就能嗅到淡淡的苹果酒的香气。
女巫抻了个懒腰，想着今天中午就到安娜大婶的酒馆吃苹果派吧，可以顺便给奥菲也带一份，或许再加一点苹果酒？
但是她觉得奥菲并不是个爱喝酒的人，她是这样感觉的。尽管他们话都没说过几句。
只是她的好心情自约兰尼微笑着到访后全然消散。
金发的牧师在清早便上门来取预订的药剂，他将药剂拿到手后赞叹着嗅了嗅：“珊娜小姐的药剂水平比我猜想的还要高。”
珊娜微笑着点头，却听见约兰尼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珊娜小姐，我今天赶早来，还有一件事。”
他严肃地望着珊娜翠绿的眼瞳：“就在昨天，你隔壁的酒馆老板到教堂求助，经过我们昨天一整天在附近的探查，确实发现周边有超凡力量规律性地浮现，而且是非人生物的可能性非常大。
为了你的安全，请你今天晚上提前闭店，我们要展开清理行动，届时紧闭门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