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秋雨冲刷着泥泞的道路,洗尽盛夏最后一点燥热。
逃难的队伍拉扯的又长又宽,小桃只在边角中走着,尽量不让人注意到自己。
“那些燕国人只用了几天,嘉陵城就失守了,不知道武阳城能守多久?”
“谁知道呢,宁王都逃回京城了,怕是也快了吧。”
“咱们也快到京城了,好在有亲戚在京城,不然真的要做燕国人的刀下鬼了。”
“那些没有亲人的呢?哎,想想都可怕。”
小桃抬起头望向大雨纷纷的天空,是啊,那些没有亲人的呢?
忽然人群一阵骚乱,小声议论的人都停下了,高头大马上下来几个人,挨个搜刮着难民的包裹。
一时之间,哭嚎声、叫骂声、求饶声一波一波的响起,她目光空洞的看着,不由得抱紧怀中的东西。
天子脚下,竟能如此?
那些人渐渐逼近了,小桃看清他们刀尖上滑下的鲜血,心底的恐惧将起不起,最后似是都被麻木掩埋。
她想,她的眼泪一定是一月前哭干的。
忽然脖间一痛,她只感到昏天黑地,彻底晕过去前,她下意识的抱紧怀中的鸟笼。
‘小姐……甄佳……年方十六……’
‘相见时难……’
熟悉的鸟叫声传来,她挣扎着醒来,梦魇停驻,佳人逝去。
她久久、久久未动,许久之后才缓缓摸了摸的眼角,才发现自己泪如雨下。
冬日欢快的吟诗声再次响起,她才扭头看去,床帐之外的锦绣八仙桌前,不仅有冬日蹦蹦跳跳的身影,更有她熟悉的人。
少年坐在羽毛艳丽的牡丹鹦鹉前,身姿挺拔,神情冷漠。
小桃摸了一把眼泪,掀翻被褥冲下床,脚下却是一软跪倒在地上,响动惊动了来人,他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你到底是谁?”小桃泪水落下,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质问:“你到底是谁?”
对方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神情似雪如霜。
“你为什么要离开小姐?”她声音大起来,“你知不知道,燕国人还没打进来,就有人来灭口?!”
“你到底是谁?走就走了,居然还有人来灭口?”
风绱终于有了表情,然而也是神态微变,并多少变化,半晌后才开口问道:“她呢?”
小桃呜咽起来,两个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了。”
压抑之气自两人之间蔓延,半晌后,风绱带着冬日,离去了。
小桃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背影,控制不的发出一声冷笑,她闭了闭眼睛,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声音温柔,“小姐,你等一等……”
这样自语着,她扯下一截床帐搭在房梁上,以前总听人说,三尺白绫是很体面的死法,她今日也算是能体面到了。
绸缎吊上脖颈,她怀中掉出一封信,她看着它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却仿若震耳欲聋。
记忆纷至沓来,那日有人冲进庄子绑了所有人,喂小姐喝下毒药,一把火点燃了庄子,她在一片火海中醒来,再也叫不醒死去的人。
后来再醒来,庄子已被付之一炬,她躺在一堆废墟旁,满目荒凉。
身边蹦蹦跳跳的冬日叼着一封信,字里行间都是关于风绱的。
信中说了许多,风绱的身份、风绱主上的身份、风绱利用庄子做消息中转站,致使庄子主人——她的小姐被灭口。
条条列列都指引她带着冬日,去京城寻找风绱。
她不知道是谁救了自己,也不是看不出这些明晃晃的利用,但她还是出发了。
或许不是为了真相,不是为了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她看向地下的信件,不再犹豫踢掉脚下的绣凳,眼前逐渐模糊,渐渐变为大火蔓延,无声无息躺在火海中的少女。
或许只是因为这一封像小姐的字迹的信件。
*
一五昨日救下一个小丫头,眼下才腾出空过来瞧瞧。
一开门,他手中的扇子都惊掉了,出手连甩好几个飞镖,绸缎断裂,人掉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动静。
他咽了口口水,上前先探了探鼻息,没了。
深呼一口气,自己不会搞砸了吧?
再探脉搏,微弱,但是有。
他再次深呼了一口气,才把人抱到了床上,喂下一颗急救丸。
细心的为床上人盖上了被子,他瞥了一眼桌上遗留的艳丽羽毛,这丫头也算是完成了任务,该送走了。
他打了几板,房梁上落下人来,对视后点了点头,一七瞥了眼床上的人,比那时将她从火海中拖出来的时候,还要虚弱几分。
掀开被子,他点了几处大穴,将人抱走了。
一五目送他的背影,拍了拍手中的扇子,走了几步触到地上的信件,他蹲下身捡起,将信件揣进怀中。
他想了想,向着风绱的院子走去。
死士住的地方常年阴森森的,连名字都起的阴森森的,一五站在阴司堂门前感叹,无论是梁国还是燕国,对待死士都是一个鬼样子。
他进入院子,听到几声鸟叫,他蓦然想起桌上的那几片羽毛,走上前去想要摸一摸鸟身,一道破空之音却传来,他躲闪不及,手背被扎的皮开肉绽。
退后几步,他平息了下情绪才转过头,端上万年不变的笑容,“您真是好雅兴呀,这可是最矜贵不过的品种。”
轩窗内伫立的风绱眼眸沉沉,杀意在眉宇间流转,“别碰它。”
一五摆了摆受伤的手,拔出手背上的暗器,“我这个人吃一堑长一智,记得住。”
血光飞溅,吓得冬日惊叫一声,风绱蹙眉,几步走出房间提过鸟笼,将它挂到了房中。
一五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由得想到主上用药后,从他身上窃取的那些情报,全靠那些情报,燕国才能在这么短的速度攻破嘉陵城。
他面上的三分笑意依然维持着,眼底的冷意却翻涌上来,艳丽的鹦鹉脱离视线,一五拍了拍扇子,轻笑一声。
让一个死士动真情需要几步?
主上对付敌人的方法是巧妙的四两拨千斤,他们学不来。
温柔乡,英雄冢。
古人诚不欺他。
“我昨天救回来一个小丫头,她身上的东西很有趣。”一五将怀中信件甩在桌上,“你不想看看吗?”
风绱安好鸟笼,瞥了眼桌上的信件,淡声道:“知道了。”
他眼中含住笑意,“风绱,你了解宁王吗?”
抚摸着鸟身的人回头,眼底尽是暗色,“我不需要了解他,这不是我的职责。”
就像眼前人句句挑拨,身份这般暧昧,他却不会去告发一样,他只是死士,只是一个工具,工具说出的话,谁会在意?
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这是他学会的第一人生信条。
旁人不懂,一五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死士的职责是什么呢?
命令下的任务。
死士都是不需要多嘴多思的怪物,越俎代庖是没有活路的。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昏暗。
风绱点上烛火,摸了摸鸟头,冬日叫了一声,吟起诗来,“入尔相思,知我苦楚。”
他微微一愣,沉默。
放下手,风绱目光低垂,“小姐,别总是教冬日这么缠绵的诗句。”
风过廊下,吹过一片荒芜,再没人笑语答话。
他回身挑了一把匕首,今晚有任务,该走了。
走了几步又退回,到底还是出手将信件拿起,揣进怀中。
京城不如嘉陵城自在,他躲掉几波巡查,才潜入目标家中,出手利落,血溅出,他抽出袖中一方绣帕,却愣住。
绣帕边角一朵桃花对他开的正艳。
熟悉的芳香袭来,淡的几乎渺茫,他忽然慌乱起来,然而血迹依然沾上了绣帕一角,迅速晕染开来,血腥气吞噬掉芳香,他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这是梦秋的绣帕,他弄脏了梦秋的绣帕。
门外脚步声纷繁,他才大梦初醒,开窗一跃而下,夜色迷离,他不知不觉掠到月牙湖畔。
秋意侵染下,湖畔旁是成片的残荷。
他站在桥边,湖水在月色下晶亮清澈,倒映出他的狼狈。
侧身想要避过湖水的倒影,怀中信件却掉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半晌后还是捡起来,却发现血迹晕染开的一角,透出一点笔墨。
是他熟悉的字迹。
他忽然感到一丝欣喜,抖着手去拆开信件,然而一字一句的读下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她知道自己的利用,自己的身份,却还是温柔以待……
指尖的血腥气侵扰着他,仿佛与信件一同提醒着他的污浊、梦秋的冤屈,他退后一步,感到再也受不住,自桥上一跃而下。
湖水侵染过身体,水流涌动,他捏紧手中的绣帕,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落下泪来。
夜半,阴司堂一片死寂。
来人推开紧紧关闭的房门,惊的鸟笼中的冬日惨叫一声。
他笑了一声,意味讥讽,“果然有只矜贵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