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尽，晨光熹微。江淮言背靠着冰冷的沙发底座，缓缓滑坐在地毯上。昨夜那句“不就是你嘛”和落寞的背影，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紧绷的神经。他双手用力捂住脸，指缝间泄出几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低笑，带着浓重的自嘲。
是啊……像他这样的人，对苏家二小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用契约买来的消遣？一个可供逗弄的玩物？亦或是一个……证明她权势无往不利的战利品？
母亲还躺在ICU里，靠着苏家支撑的昂贵仪器维系着生命。苏苏指尖漏下的一点点“恩惠”——那封通往顶尖实验室的推荐信，那扇曾对他紧闭、如今却敞开的学术大门——足以让他粉身碎骨去抓取。而她，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轻易收回这一切，将他重新打回那个挣扎在泥泞里的江淮言。
认清身份？认清处境？他以为自己早已认清，却原来心底深处，还残存着那么一丝可笑又可悲的……妄想。
他扶着沙发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突如其来的眩晕让他眼前发黑。他用力闭了闭眼，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连自己都无法保全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想其他？
昨夜那点微末的心动涟漪，不过是奢侈的幻觉，是这牢笼里最危险的毒药。
这一夜，注定有人辗转难眠，在尊严与现实的夹缝里，无声煎熬。
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铺陈开温暖的光毯。苏苏打着哈欠下楼时，脚步带着点刚刚苏醒的慵懒。餐厅里弥漫着煎蛋和咖啡的混合香气。出乎意料地，她看到江淮言已经端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两份精致的早餐。
他听到脚步声，抬眼看过来，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听不出情绪：“坐吧，早餐好了。”
苏苏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刀叉，故作随意地切着煎蛋：“哟，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江大学神居然有空在家吃早餐？”她偷偷瞄着他的脸色。
江淮言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动作从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实验室那边没什么紧急安排。想着……顺便看看苏大小姐今天能不能按时起床，省得又麻烦别人。”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麻烦我。”
这话听着像嫌弃，却让苏苏心头莫名地一暖，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她忍不住弯起嘴角，带着点小得意：“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那我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江淮言斜睨了她一眼，那眼神冷冽依旧，深处却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他将手边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片推到她面前，动作带着点生硬的流畅。“少自作多情。”他声音依旧冷淡，“我只是不想被某个睡过头的人，打乱我今天的计划。”
苏苏接过吐司，咬了一口，香脆可口。她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偷到腥的猫：“切，口是心非！你就是关心我。把我当成甜蜜的负担，是不是就不觉得麻烦了？”
“甜蜜的负担？”江淮言咀嚼着这几个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丝极其陌生的情绪似乎要挣脱冰封的堤岸涌出来，却被他迅速用更深的寒意冻结。他嗤笑一声，眼神带着惯常的讥诮，“苏小姐，你还真是……擅长给自己脸上贴金。”
苏苏毫不在意他的嘲讽，慢条斯理地享用着早餐，笑容依旧明媚张扬：“此言差矣。本小姐可比金子精贵多了。”
江淮言放下手中的刀叉，金属与骨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锁住她的眼睛：“哦？那倒要请教苏二小姐，你比金子……精贵在哪儿？”
苏苏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语气轻松又带着点理所当然的骄矜：“我赚的钱，能买下好几座金矿了。这还不算精贵？”她微微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孔雀。
江淮言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她炫耀的只是一堆无意义的数字。他靠回椅背，眼神平静无波，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钱，并不能代表一切。”
闻言，苏苏握着刀叉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倒影，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带着点试探，又像是一种无心的呢喃：“是啊……钱不能代表一切。”她停顿了一瞬，目光专注地看着他，“不是还有你吗？”
——不是还有你吗？
轻飘飘的五个字，像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江淮言刚刚勉力维持的平静假面。
钱不能代表一切……所以，还有他？还有他这个可以用钱买来、用权势压服、被迫留在这里“陪伴”的人？她的“精贵”，原来还包括他这个“附属品”？
江淮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猛地别开脸，避开她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颌线绷得死紧，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冷得掉渣：“别胡说八道！”他几乎是立刻否认，带着一种被彻底看穿底牌的狼狈，“我从来没答应过……要为你做什么！”他刻意强调了“为你”两个字，试图划清界限。
苏苏看着他骤然难看的脸色和躲避的姿态，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受伤？但她很快掩饰过去，只是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小口吃着煎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所有情绪。
“他肯定是害羞了！”苏苏在心里雀跃地给自己打气，强行忽略了刚才那一瞬间江淮言眼中闪过的屈辱和冰冷，“虽然他嘴比死鸭子还硬，但行动上明明就是在关心我嘛！看来芸芸的‘撩汉宝典’真的有点东西……”
昨晚回到房间后，她确实没闲着。立刻拨通了损友叶芸芸的电话，开启了“如何攻略冰山学神”的深夜研讨会——
电话那头，叶芸芸正沉迷游戏，键盘敲得噼啪响，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兴奋：“姐妹，听我的！你不能太上赶着！男人这种生物，你越热情他越容易飘！要若即若离、若有似无！懂不懂？对，就是那个感觉，三分薄凉，三分讥笑，一分漫不经心！让他猜不透你！”
苏苏一边和她联机打副本，一边操纵角色一个精准的加血把差点扑街的叶芸芸奶了回来，忍不住吐槽：“你这加起来才七分啊，满分十分呢？还有三分呢？被你吃了？”
“啧！别打岔！这不是重点！”叶芸芸那边传来角色大招的音效，“精髓！精髓你懂不懂？剩下的三分，靠你自己悟！这叫留白！是艺术！懂吗苏二？”
苏苏撇撇嘴，回想起江淮言每次被她撩拨后那副隐忍又带着点被羞辱的表情，心里有点没底：“真的能行吗？我怎么感觉……他好像不是害羞，是真的有点……被冒犯了？”
“哎呀，男人嘛！”叶芸芸的声音斩钉截铁，“口是心非是他们的出厂设置！表面上抗拒得要死，心里指不定怎么偷着乐呢！你信我，继续撩！按计划来！”
苏苏：“……”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好像她自己以前也经常这么评价那些围着她转的男人？
结束了这场不太靠谱的闺蜜社交指导，苏苏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大床里，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思绪有些放空。
说起来，她苏苏长这么大，顶着苏家二小姐的名头，仗着家里的纵容和大哥苏云庭顶在前面继承家业，活得无法无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感情经历却是一片空白。后来苏云庭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放着偌大家业不接，非要去当什么救死扶伤的医生，这才把她赶鸭子上架改读了工商管理，想起来都觉得扯淡！
而两度遇见江淮言……
第一次，是在陪她那刚拿回驾照就又开始飘的发小邱泽，去一家地下live house的路上。震耳欲聋的音乐仿佛还在耳畔，跑车的引擎轰鸣着，邱泽一边开车一边兴奋地跟着节奏摇摆。
苏苏当时正低头刷着手机，心里却莫名地“咯噔”一下，像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猛地抬起头，视线从屏幕瞬间转移到前方刺眼的车灯光束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他们的跑车，距离那个站在人行道边缘的身影，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喧嚣的音乐。
苏苏隔着昂贵跑车的前挡风玻璃，与车外那个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的年轻男人四目相对。昏黄的路灯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形，洗得发白甚至有些脱色的蓝白Polo衫，肩头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他紧抿着唇，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刀，直直射向车里的人。
“你们这些人，”他的声音穿透车窗，带着冰冷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仗着有几个臭钱，就可以罔顾人命，随便闯红灯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苏苏的心上。
副驾的邱泽也被吓得不轻，但听到对方指责“闯红灯”和“有钱”，立刻来了脾气，摇下车窗，掏出鳄鱼皮钱包，抽出厚厚一叠钞票就想往外递：“钱！钱是吧？给你！这次算我们倒霉！够不够？不够再加！”
江淮言看着那递到眼前的、散发着铜臭味的钞票，眼中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厌恶。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垃圾，连一个字都懒得再施舍，转身就走。那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孤绝。
走出几步，夜风吹在脸上，冰冷的空气让他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一个念头却像毒蛇般钻进脑海——如果……如果刚才收下那笔钱呢？母亲的医药费……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刺痛驱散那瞬间涌上的、让他感到无比羞耻的软弱念头。他用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屈辱的夜晚连同所有不堪的杂念都彻底甩出去。
不！绝不！他江淮言，就算再难，也绝不会用这种方式低头！
他挺直了脊背，加快了脚步，融入了更深沉的夜色里，仿佛要将那个在金钱诱惑前有过一瞬动摇的自己，永远地抛在身后。
而车内的苏苏，看着那个在夜色中迅速消失的清瘦背影，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一种名为“兴趣”的危险的萌芽。
……
餐桌旁，江淮言已经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失态只是苏苏的错觉。他沉默地吃着早餐，动作机械而冰冷。昨夜那点微弱的涟漪，似乎已被他强行冰封在更深、更暗的心湖之底。
苏苏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角，心头那点因“撩汉宝典”和闺蜜鼓励而升起的雀跃，也莫名地淡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带着距离感的沉寂，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