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走回明昭寺客房时已近半夜。
秋云仍提着灯笼在外面焦急候着,及至看见众人,她皱成一团的五官方才分开了。
她急走过来道:“小姐,你们可还好?”
浣清溪笑道:“放心,好得很。”
秋云悄悄看一眼唐家宝,放低了声音道:“你们跑去哪里了?找你们这许久都找不见,快要吓死我了。夫人她们已经先回城了,怕是明日一早就会带人过来。”
蜜糖走上前来道:“秋云姐姐,你不知晓,今日里实在太过倒霉了……你等我一会儿和你细说。”
唐家宝瞟了秋云一眼,自带着浣清溪走进客房去了。
秋云默默退到了一边。
进了房内,只见烛台上的蜡烛都已燃了一半,结了长长的烛花。
唐家宝回身道:“清溪,我还要先见一个人,你且在此等一等,我还有话同你说。”
浣清溪点了点头,拿起旁边的剪刀就去剪烛花。
唐家宝走出门来,由思宽引着匆匆转去了另一处。
推开另一扇门,袁瞳早已在候着了。
两人在内秘密说了许久的话,终于门“吱呀”一声打开,唐家宝走出来,叹了一口气。
回到浣清溪住处时,秋云正守在外面,此时她也不多说,默默跪下给唐家宝叩了一个头,伏地不起。
唐家宝低声冷冷道:“早先觉得你稳重可靠,如今竟也这般懈怠,你自己寻个由头去吧,会有别人顶上。”
秋云仍旧伏地不起,半晌哽咽着道:“秋云无用,还望公子开恩,求公子再给我一次机会,自此后定当加倍小心。”
唐家宝冷笑一声,不说话。
秋云泣道:“并非秋云贪功,只是服侍浣小姐多年,小姐待我情同姐妹,实在难以放心将她交给别人,公子……求你……”
唐家宝冷眼看她哭了多时,才道:“看在清溪与你的情分上,再饶你一次,若有下次,不必见我,你自己收拾了回去领罚吧。”
秋云忙磕了个头,抽泣着退了下去。
唐家宝吸一口气,缓了缓心绪,推开门叫了一声:“清溪。”
却见浣清溪裹了一床薄被,斜着身子扎在床上,似是披着被子同瞌睡虫好生争斗了一番,终究敌不过,歪在床上睡着了。
让她等的时候确实久了些,唐家宝心道。
他挪来了烛台,细看她。
只见她因着在外面吹久了风,此时面庞有些发红,然而比起之前病中的苍白憔悴,如今已显见的恢复康健了:两腮长出了肉,脸蛋变圆了,气血充足的嘴巴红润剔透,圆润的鼻头和颧骨更添了十二分的可爱。
许是歪歪扭扭的睡相压到了脖子,她骤然“呼噜”一声打了个大呼,又嘘了口气。
唐家宝憋住笑,轻轻扯了扯她的脸蛋,见她依旧睡得沉,便将她挪正了,又替她盖好被子,这才吹了灯退了出去。
天色未亮时,他便带了人匆匆走了。
而浣清溪也未能久睡。
城门一开,浣查英便与温夫人多带了人手来寻,但一到明昭寺就得到了浣清溪半夜自己归来的消息。
碍于寺中人多,浣查英硬生生忍到将浣清溪拎回家才开始发火。
浣清溪哈欠连天地站立好了,准备被爹爹好生骂上一顿,兴许还要挨几下打。
然而日头当真是打西边出来了,温夫人竟挺着肚子来劝阻:“夫君,清溪年幼无知,闯祸实非故意。今番幸得无恙归来,家中拜谢神佛都还来不及,就不要再骂了,吓坏了孩子。”
此话一出,浣查英与浣清溪都惊呆了,两双大眼睛都瞪直了看她。
温夫人也觉得自己变化有些突兀,便抚着肚子略带娇嗔道:“清溪怎么说也都是我腹中孩儿的亲姐姐,都说长姊如母,有个姐姐偏疼自然是好的。夫君,我如今带着身子,听不得吵闹,声响大些都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你便饶了她这一遭吧。”
浣查英对着温夫人指了指浣清溪,说不出话来。
他完全想不出,早先还一直同女儿针锋相对,一直嫌他管教不严的温夫人,如今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
浣清溪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以她昨日闯下的祸事而言,温夫人不亲自上手都算待她不薄。
温夫人微微一笑道:“清溪,你住在那偏院里,吃用都不方便,我瞧你身子好得差不多了,不如还搬回西厢来,咱们日常也可多见面。”
浣清溪脑子还未转过来,嘴巴却已及时答道:“不必了,母亲养胎重要,我吵闹惯了的,住在偏院正是两相便宜。”
温夫人又是一笑,点点头道:“也好。你今日想必也累坏了,快去歇息吧。”
浣清溪回头一看爹爹还在震惊中,竟未反对,忙忙地撒腿就跑了。
回到院中她还惊魂未定,同蜜糖秋云道:“今日这是什么日子?母亲怎么竟替我说起话来?她向日里不是最盼着我挨打的?这也太吓人了。”
蜜糖也狐疑起来:“莫不是下了什么圈套,打算狠狠整治小姐一次?”
秋云劝慰道:“许是她为了腹中孩儿积福,就转了性子呢!”
浣清溪十分不信,却也没什么头绪,自滚去床上抱了竹夫人睡她的回笼觉。
自此后,浣府倒久违地安静了几日。
可思宽这几日里却过得不甚安稳。
从每日清早起床直至晚间入睡,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他吃饭,唐家宝便在一旁缓缓道:“思宽饭量惊人,当真厉害。”
他练剑,唐家宝便在身后幽幽道:“思宽年少英雄,身手绝佳,厉害厉害。”
他勒紧手腕上的缠带,唐家宝影影绰绰道:“思宽身形倒是雄壮伟岸。”
他同小丫鬟说笑一句,唐家宝便道:“思宽倒是很会讨女子欢心。”
他歪在那里小睡一会儿,唐家宝又在身后道:“思宽这样了不起的大英雄,竟也需要休息?”
他好心奉上热茶,唐家宝哼道:“思宽向来天资聪颖,竟没发觉茶水太热了?说不通啊。”
思宽忍无可忍,将茶水重重放在一旁,嚷道:“公子究竟何意?我是公子随从,又不是那丫鬟小厮的,茶水不合意,公子且让别人沏去!”
唐家宝鼻子里吹出气来:“呦,思宽这样好人,怎么也会发脾气?”
思宽真气坏了:“我究竟哪里得罪了公子,公子不妨直说!何必这样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
唐家宝道:“岂敢岂敢?你是清溪的大恩人大英雄,我们供着还来不及,哪里能有什么得罪的?”
思宽恍然大悟:“我说公子这两天怎么哪里都不对劲,原来根在这呢!公子,那浣姑娘是与你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我哪里有胆子去打她的主意?!再说了,她那样一天到晚惹是生非的,除了公子你,谁家扛得住啊?她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
唐家宝挑了挑眉毛:“那你喜欢哪一款?”
思宽骤然害羞起来,捏了手有些扭捏:“我喜欢的,是那种,性子温柔些、为人和善些,最好,生得好看些的。”
唐家宝哼一声道:“你是说清溪她生得不好看?”
思宽连忙摆手道:“不不!我不是说浣姑娘不好看,我是说,跟她那种不同的,就是另一种窈窕的温柔的好看。”
唐家宝狐疑地打量他一会儿道:“怎么听起来,倒像是蜜糖?”
思宽红了脸,急忙岔开话道:“公子放心,那日里因着是半夜,手上也没什么趁手的东西,我才背了浣姑娘下来。今后,哪怕天上下刀子、下滚水,我也要想个万全之法,绝对不会再碰浣姑娘一片衣角!”
唐家宝又哼一声,半晌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蜜糖她只是一个无父无母身份低微的小丫鬟,你家中父母兄长是不会同意的。清溪又与蜜糖情同姐妹,若要纳为妾只怕她也绝不会答应。”
思宽拿了茶盏一面快步往外走一面嘟哝道:“说我倒是一套一套的,好像你的婚事就由得你自专一般!费尽心思让人姑娘嫁不出去,难不成你又娶得进门?我看那浣姑娘也不像是个能做妾的性子……”
唐家宝面色一变,思宽早逃也似地奔出门外去了。
城中虽再无媒人上门,幸得偏院里也日日十分安静,温夫人以为终于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了。
这日午后,吃过午饭,她刚要小睡一会儿,却听得外间吵闹起来。
桃儿匆忙走进内房来,看见温夫人还未入睡忙道:“夫人,乱了套了,您快去看看吧!”
温夫人无奈叹了口气,定了定神,心道果然还是安生不了几天。
终究还是起身收拾了,由樱儿扶着缓缓走出门去。
只见前院里,浣清溪在地上打着滚哭喊:“来人啊,非礼了!救命啊!”
隔壁沈家大公子沈秋白站在一旁,手中攥着一片破碎的衣料,面上十分尴尬。
丫鬟小厮们围在一旁窃窃私语不敢上前。
温夫人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步上前去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浣清溪听见声音,跳了起来,瘸着脚跑到温夫人眼前,背过身去,展示背后破了个洞的衣衫:“母亲,沈大人非礼!你看,他把我衣裳都扯烂了!”
沈秋白急忙辩解:“夫人莫听浣小姐一面之词!我……我本是想抓住她的,她……她竟跳了下来,这才扯坏了衣裳……”
浣清溪怒道:“你都跑到我家里来了,还扯坏我的衣裳,还说不是非礼?!”
此时,号啕大哭的沈秋盈也从前门进了浣府,他捂着被打肿的脸边哭边喊:“浣伯父救命!浣伯父给我做主!你家女儿又来打我……我好好在自己家,又没有招惹她,她怎么还追着我打?浣伯父快救命!”
温夫人只觉头皮发麻,勉强笑道:“浣大人现今不在,沈小公子,何事你可说与我听听。”
沈秋盈哭道:“伯母救命!我好好地在家中花园玩耍,浣小姐她不知从哪里来,拿弹弓就打了我满头的包,我躲避不及,又被她摁在地上打……若非我兄长今日在附近,她就要把我打死了!”
浣清溪在旁冷笑一声:“呸!小胖子,打那几下哪里就打死你了?你肉这样厚,再打两顿怕是一时也不得死呢!”
沈秋盈哭得更响:“伯母你听,她还想打我两顿,我哪里得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