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白鸦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钟若藏的衣服——他本不需要这些,但钟若藏非要给。原本钟若藏还叫他睡床,但那怎么行?他可是尊师重道的好弟子。
三天前钟若藏说要带自己见见人间,便从西南一隅的妙心山,辗转来到摩肩接踵的最大都市。白鸦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头一次搭火车、汽车、地铁,虽然事先钟若藏都有跟他形容,他也尽量保持着表面的镇定,他外表看起来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其实化为人形才不过短短五载,见了什么都是新鲜,第一反应永远是凑近了看个究竟,尤其是吃食。
师父对自己一直极好,但下山之后开始,似乎不再有求必应了,这让白鸦有点不开心。师父还让他感受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也不问他想不想懂,会不会懂。说实话,白鸦并不喜欢山下的生活,拥挤吵闹,尤其是各种交通工具,他振翅一飞就能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却偏偏要在逼仄的小铁盒子里忍受翻涌的呕吐感。而尘世间这些庸人,也大抵不是面目丑陋就是内心邪恶,反正都很讨厌。但既然师父非要自己学,他就装装样子好了。
白鸦回想起自己睁眼那瞬的画面,那时他浑身纯白,周围没有任何同类,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让他惊慌无措。钟若藏从山洞外那束光里走来,趴在他小小的身体前,怜悯地看着他。
那张精致的脸就在离他很近的位置,长发几缕落在他的背和翅膀上——
“你被父母抛弃了吗?”她问。
白鸦开口,却只发出沙哑而单调的鸣声。钟若藏摸摸他的羽毛,从此成为了他最亲的人。那个时候,他凭着动物的本能,觉得眼前这个给自己吃喝,教自己言行的人,是如同母亲一般的存在。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白鸦才分清楚人和动物、雄和雌,也终于能够开口说话,知道了钟若藏并不是他母亲,而是一个驱鬼捉妖的道人。这个认知让他失落而暴躁,他把钟若藏赶出山洞,厉声警告他不要再出现。而钟若藏却日日来探,最后还把他带回师门,跪在成灭散人跟前,说要收他当徒弟。再往后……他就成了寄养在这一老一少篱下的小白鸦。
“既然我是妖,你为什么要救我?”白鸦问过钟若藏。
“因为你当时的样子太小太可怜了。”
白鸦自然是不满意这个答案,但是他也不再问了。他叫白鸦,因为不似一般的乌鸦才被父母抛弃,就像人类小孩,也会因为残疾或病症而成为孤儿。他能遇到钟若藏,或许是祖师爷给了一点运气吧。他没有灵力,却天生不受任何灵力影响,他没有法术,但能化作灵鸟翱翔天际,这就够了。因为师父现在的状况,他正好能帮上忙。
想到这里,白鸦又开始为能钟若藏一起下山而高兴,这世上没有比和师父在一起更美好的事了。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努力蹬长自己的腿,希望自己长得可以再快些,摆脱这十四五岁少年郎的模样。
“师父,我会好好保护你的。”白鸦低声发誓。
第二日天亮,钟若藏起身,看见白鸦在沙发上睡得四仰八叉口水直流,也不忍心叫醒他。但想到下山前成灭散人交代的话,又觉得自己应该狠一狠心。
把白鸦叫起来了,师徒二人做了早练,又走到附近稍热闹些的商业街,准备吃了早饭出发去医院。
“时间还早,我们可以走过去。”钟若藏没有说后半句,这样就不用站地铁了。
白鸦见到各式各样的早点走不动路,钟若藏挑了几样给白鸦买了。路过通讯店,白鸦提醒钟若藏,二人便走进去办好了手机卡。店员眼睁睁看着钟若藏把卡放进那部砖头一般的深蓝色诺基亚,眼神流露出一丝轻蔑。
“美女,您这个是多少年前的古董啊,还能用吗?”
白鸦先呛声:“怎么了!不让用吗?”
钟若藏让白鸦不要没礼貌,又对店员说:“这是给我祖母的,她年纪大了,现在的手机都不会用。”
店员立即表示理解,还讲起了自家老人的情况,态度好多了。钟若藏礼貌回应几句,带着白鸦走了。
见走远了,白鸦才问:“师父,你不是说这样叫‘撒谎’吗?”
“是的,我撒谎了。”
“师父——!!”白鸦惊讶中透出不满,“你学坏了。”
“我是要告诉你,不要带着攻击性与人交流,就算对方不理解你,也不用正面与人冲突。”
白鸦挠挠头,挑刺道:“那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撒谎,什么时候不撒谎?”
“你会知道的,慢慢学。”
钟若藏摸索着拨出了玉致的电话,传来玉致声音的那一瞬,白鸦感觉新奇极了,脑袋摇来摆去观察那块板砖。
玉致似乎一直在等钟若藏的联络,电话里说清路线和病房号后,慌乱的心才有了些平静。他站在父亲病房的窗户边,看着窗外严冬过去,还没来得及长出新芽的杨树。不知道钟大师和她那个小徒弟过来顺不顺利,要不还是找个地方接一下他们,但钟大师又说不用,那应该就是没问题?——玉致这么想着,转头看见威利斯正在父亲的病床前,安安静静地削着苹果。
“你在英国也会给家人削苹果吗?”
威利斯抬起头,似乎有些疑惑。
玉致又问:“你削了也没用,我父亲还没醒,不知道你这么有孝心。”
“这是给你的。”威利斯随意说着,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玉致。
玉致愣了愣,没有要接的意思。他对谁都有好态度,但唯独对这个洋鬼子没好气。
“你还在怪我吗?”
“不怪你怪谁?如果不是你带来那块玉,我大哥和我爸会是现在这样?说到底,你没事找上我家干什么!”
威利斯把手收回去,低下了头。他手中苹果,果肉和空气接触,刀痕明显的位置颜色变得更深,生了果锈。
玉致见了威利斯这幅样子,又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算了算了,我已经找了人帮忙了。”
“什么人?”
“很厉害的,三年前帮过我的人。”
“可以跟我讲讲吗?”威利斯将苹果放在病床旁小桌上的果盘里,和另几个没有削的苹果挤在一起。
玉致瞥威利斯一眼,面上做出不甚烦的表情,却还是开了口:“那年我和大学同学去毕业旅行,有人提出来想去妙心山,说是景色好,现在也没怎么开发,几乎没有游客……”
思绪回到三年前,玉致回忆着那天的情景。
夏天的季节,正是山里草木飞长葱郁繁茂的时候,玉致一行四人往山上爬了一小时有余,从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后来疲惫不堪互相埋怨。因这妙心山未被开发,能走的路本身就不多,甚至连指示路牌都没有,本来用手机看着方位,但忽然信号太弱指不出东南西北,更别提什么地图不地图了。四人扫兴之余,准备原路返回,却发生了如同恐怖电影一般的情况——没人知道回去的路了。准确来说,每人心里有一个该走的方向,每走到岔路口,四人都要大吵一架。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山上,我们每个人都很焦躁,连平时性格最好的老安也发起了脾气……”
“后来呢?”威利斯问。
“后来,我们各自赌气,一个一个走散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傻到家了,怎么可能落难的时候哥们之间还吵架吵得分道走?”玉致摇摇头,继续说,“我和老安是最后分开的,落单之后,我无意走到了一片野花丛,那时候我心真是大,还掏了相机出来拍照。”
“这个没什么不对啊。”
“我拍着拍着,发现花越来越多,绵延了一整片,虽然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小白花,但是开得很是漂亮,我心里有个念头,觉得更漂亮的就在再远一些的地方。我寻着花丛走,一直走到了一片光秃秃的地,这片地被花丛包围,但是似乎有明显的界限,让花丛不能靠近。我仔细看,地面四角有东西插着,黑黢黢的木棍,木棍上绑着黄色的布条。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这木棍插在这里破坏了美景,伸手就要拔……”玉致说到这儿停了,神情也透出一丝紧张。
威利斯想知道后续,追问他:“你拔了吗?”
玉致一愣,笑笑放松了:“没有,正要拔的时候钟大师出现了。说来也奇怪,她一叫我,周围的花都不见了。”
“她叫你?”
“对,她叫我‘学生’,我才如梦初醒。”
“她怎么知道你是学生?”
“她不只知道这个,还能大概说出我的年龄城市家庭情况,她知道的东西多着呢。”
“也知道你迷路了?”
玉致想了想,道:“钟大师没问我什么,只是陪我走了一段之后,给我指了下山的路。”
“你的同学们呢?”
“都没事,我出了妙心山,看到老安他们三个也都下来了。本来想问问他们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事,可他们都很轻松,连吵过架的事也不在乎,我就不好意思说我自己怎么怎么样了,显得特别孬。”
“这不会是什么新型骗局吧?”
“你看我被骗了什么吗?”玉致不满威利斯质疑,“送我下山不是重点,重点是分别之前,钟大师叮嘱了我几件事,我照做了,之后捡回一条命。”
“是什么事?”
“都是些很玄乎的,下午四点有身穿红衣者在的车不要搭,独腿男子对我笑了的话不要靠近……这一类的。”
“听起来很像随口说的。”
“不会啊!有一次我本来要搭的车最后一秒没搭,躲过了车祸,就是因为想起他的话。”
“真的这么厉害吗……”
“类似的情况发生了好几回,所以这次云望玉的事发生之后,我才特意去妙心山找她。”玉致说到自家事,愁容又攀上了脸,“不过我不敢上山,在山下等了几天,她果然下来找我。”
“如果她真的这么神,应该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吧?”威利斯调侃道。
玉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反而郑重点了点头:“钟大师一见面就问我是不是家人出事了,说我得了不该得之物。我请钟大师指点,她说可以来铺子这边看一下。本来我想直接接她过来的,但她好像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便和我约定了时间地点。之后……之后的事情你也差不多知道了。”
这下威利斯沉默了,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这个世界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事情,也有很多我们不愿相信,却真实存在的能量。”玉致看了看威利斯,“是我没气度,这事不能怪你,或许都是命里注定的呢?”
“不管怎样,抱歉。”威利斯低声道,“这不是我的本意。”
“别说了。”玉致看向病床上仍昏迷着的父亲,似乎也实在安慰自己,“总之钟大师愿意帮忙,我爸和大哥都会恢复的吧……应该。”
威利斯点点头,没有再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