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水马龙,钟若藏带着白鸦来到医院外,已经可以看见大厅内人挤人的拥攘模样。
“我不喜欢这里。”白鸦说。
医院浊气很重,钟若藏可以看到身体有恙者周身隐约缠绕灰黑雾气。“恐怕没有人喜欢这里,都是万不得已。”
“为什么这世上要有一个所有人都不喜欢的地方呢?”
钟若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世人都健康、没有病痛,自然就不需要医院。但人食五谷,凡体俗胎,必定有不适求医的时候。对抱恙的人来说,医院是他们的希望。你看,凡事有利弊正反阴阳,遇到不了解的事情时,要先有自己的思考,切忌一味否定。”
白鸦想了想,却是问:“师父,你也会有病痛吗?”
“会。”
白鸦撇了撇嘴:“可我不会有,所以不懂。”见钟若藏又要说教,白鸦抢话道,“但我会听师父你的,遇事先思考,不一味否定。可以吧?”
钟若藏笑着摸摸白鸦的头,示意他跟自己进了医院。
路过众多身绕浊气之人,师徒俩来到三楼最靠近楼梯口的一间病房。
钟若藏轻轻敲门,一旁白鸦忽然开口:“师父,我好像又饿了。”
所以当玉致打开门时,第一句听到的便是白鸦抱怨肚饿。
“钟大师,你们来了……”玉致犹豫着,以他的性格,实在无法忽略听到的话,于是硬着头皮问,“白小师父,有水果你吃吗?”
钟若藏看了一眼白鸦,白鸦看了一眼病床旁的苹果,对玉致翻了个白眼:“我们是来干正事的。”
热脸贴了冷屁股,玉致也不讶异,反倒松了口气似的笑笑。
威利斯走到钟若藏面前,伸手问好:“你好,我叫威利斯。”
白鸦一根手指推开他的手掌:“直接让我师父看病人吧!”
这一次钟若藏竟没有管教白鸦无礼,只是礼貌对威利斯点点头。玉致习惯了白鸦的唐突,又觉得像钟若藏这样的大师,或许是不能随便跟人握手的,毕竟在他经历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过后,再见到什么也不会太奇怪。而威利斯举止也大气,气氛没有因此变得尴尬,反而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病床上躺着的玉行岩身上。
钟若藏和白鸦走近玉行岩,白鸦分明感觉到背包中那块龙溪有异动。白鸦抬头看了钟若藏一眼,显然师父也察觉到了。
“禀心。”钟若藏开口。
白鸦立即从小包中拿出禀心镜,说是镜,看上去却只是一块手掌大小的黄铜片,周围雕花被磨得光滑,勉强倒也能反射出一些画面。
钟若藏伸出右手轻轻一挥,竟有一束暖橙色的光自手心溢出,慢慢包裹整个手掌,白鸦将禀心镜往前一推,钟若藏控制着禀心镜从头到脚缓缓照亮玉行岩的身体。
一旁玉致已是瞠目结舌,更别提威利斯了。
施术结束,白鸦立即上手收了禀心镜。钟若藏也垂下手臂,手掌上的光消失。玉致分明看到有一丝黑气在她手心一闪而过,他不明白这代表这什么,却又不敢追问。
却是威利斯先开口:“怎么样?”
“医生怎么说?”钟若藏不答反问。
玉致见钟若藏问话,赶紧回答:“医生说我爸身体状况还算稳定,没有生命危险,但就是不好说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生这么说的话,那倒是可以放心了。”
玉致不明所以:“但……”
威利斯忍不住有些怀疑钟若藏的能力,显然在他看来刚才那些发光的演技很有可能是一种魔术的障眼法:“钟大师,我想玉致找你过来,应该是医生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但如果你能做到的事情只是变魔术的话,我想玉致找错人了。”
白鸦呛他:“你懂什么!”
“威利斯,你别这么说。”
钟若藏脸上带着淡淡微笑,丝毫不因威利斯的怀疑生气,安慰玉致道:“令尊会醒过来的,只要找到你哥哥。”
“我哥?”玉致为难,“可是我已经找过很多地方了,他喜欢去的、去过的、可能去的……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他。”
“你找不到他不奇怪。”钟若藏说,“因为他在你去不了的地方。”
玉致一愣,与威利斯对视一眼,不知该作何反应。
“师父,人也看过了,我们走吧。”白鸦催钟若藏。
钟若藏点头,问玉致:“玉先生,请问本市最高的山在哪儿?”
“山?”玉致挠头想了很久,“市区的话可能是没有山的,最近的山也在三十多公里开外的郊区。”
“那……市区最高的地方在哪儿?”
“应该是市中心的东海电视塔,那里也是个有名的景点,可以上去看到全市市貌。”玉致以为钟若藏是想观光,好心地追述道,“钟大师要是想去逛逛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
钟若藏婉拒道:“不必麻烦玉先生。白鸦,我们走吧。”
威利斯脸上不信任的表情越发明显。
玉致不想她就这么走了:“可是……可是,那现在、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本来干什么就干什么啊,这也要我师父教吗?”白鸦肚子饿得紧,比平常更没耐心。
“今日我与小徒先行离开,明日会再联系玉先生的。对了。”钟若藏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古董诺基亚,通讯店里的伙计热心地把电话号码用老人也能清楚看见的超大字体贴在了机器背面,“有什么情况,可以给我打电话。”
玉致愣了一会儿,白鸦不耐烦地点了点手机背面的号码,玉致这才会意,赶忙记下。
直到钟若藏师徒离开,玉致仍不知道从哪里吐槽好,是那个砖头块一样的诺基亚,还是钟若藏的“不作为”。
威利斯从来不相信东方怪力乱神这一套,很担心玉致受骗,问:“你确定她可以吗?我知道中国很多这样的骗子,当然外国也多。”
玉致眉头微微皱起,他是很相信钟若藏的,但此刻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威利斯。
离开医院之后,钟若藏带白鸦往东海电视塔去,问路人得知又要乘坐那个叫地铁的东西,白鸦怨声载道。
“我带你飞过去吧师父,不能飞的话,走过去也行啊,我又不怕累的。”
“按这距离,走过去恐怕天色就不早了。”
“不早就不早,反正我不想站地铁。”
“地铁也可以坐。”
“我也不想坐地铁!”
钟若藏环顾四周,看到一家玻璃门上贴着“美味、实惠”字样的面馆,问白鸦:“那吃东西呢,想吃吗?”
“……想。”
“师父带你去吃好吃的,吃完你陪师父站地铁,可以吗?”任谁听来都是哄孩子的语气。
白鸦犹豫着,抬眼见钟若藏有些期待地看着自己,忽然觉得是时候表现表现自己能照顾师父的一面,于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但白鸦实在不该在吃了五大碗雪菜肉丝面之后立马挤上满满当当的地铁。
“师父,我想吐。”
白鸦一脸不适,说话声淹没在轰隆隆地铁行驶的声音里。车厢一晃,白鸦往后退一步,正好贴在钟若藏怀里,他的个头刚到钟若藏下巴。车厢又一晃,白鸦差点吐出来,钟若藏拉他面朝自己,将他搂在怀里慢慢给他顺气。白鸦只感觉到一股流畅而平和的气慢慢传达全身,是师父在给他用息灵术。
白鸦推开钟若藏,不想她为自己白费灵力:“师父,我没事。”
钟若藏笑笑,面对白鸦的坚决,她从来不会强迫。但钟若藏术法高深,只一瞬,白鸦已经舒畅很多。
为了转移注意力,白鸦往车厢周围看。师父说他视野宽,能比寻常人看到更大范围的东西,这一点他也不能和人比较,自然不知道差别在哪儿。不远处,有小孩一直跟母亲说问到鸭肉的味道,也有情侣用白鸦听不太懂的家乡话讨论下一个景点,还有正讨论着感兴趣的电影的年轻女孩。白鸦想着,电影啊,听说过没见过,一定要拉师父去看一看。
想到这儿,他又瞅了眼钟若藏,认为师父应该不会反对,自顾自满意地点了点头。
“怎么了?”钟若藏问,“好些了吗?”
“好多了。”
“下山前真没想到你会晕地铁。”钟若藏说。
“晕?”
“就是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的时候想吐。”
“那我可以不晕吗?”白鸦问完又立马自答,“我可以,只要我飞。”
钟若藏觉得白鸦可爱,摇头笑了笑。
东海电视塔是有名的景点,在入口处不少等候进入的人排成了长队。白鸦见了又是一通牢骚。好不容易上了电视塔顶层的观光厅,看着旷阔视野内的景色,白鸦立马把不满抛到脑后。看着白鸦伸长脖子四处看,找到空位扒着落地玻璃窗满脸惊喜的样子,钟若藏感慨小孩心性有让人疲惫的时候,却有更多让人喜爱的时候。
“师父快过来!”白鸦感慨,“视野好像比妙心山开阔多了!就是有点死气沉沉的。”
今天是大晴的日子,而此刻正是阳光灿烂时,任何一个路人听到白鸦的话,都会觉得奇怪。但在白鸦看来,城市建筑蒙上一层铅灰,沉重的雾霭低压压地笼罩在地面。平素他就能见到这些阴嶂雾气,但今天登高,便可以察觉气流的涌动方向和规律,有些地方快,有些地方缓,有些地方向一个中心聚拢,有些地方却又四散开来。钟若藏面色如常,走到白鸦身边,和他一起并肩看着市景。
“他们眼中的世界是这样的。”钟若藏说着,伸手滑过白鸦的双眼。
白鸦再睁眼,见到的画面却完全没有了那些阴沉气流:“没了……”
“你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魔气。”钟若藏答,“魔气萌生、积聚、转化、消散,随时都在变化。妙心山有术阵,你见的魔气自然少。但在这人口聚集的城市,魔气便有些肆无忌惮了。”
“……那该把那些魔气全部清除吗?”白鸦视线扫过整座城市,小声嘀咕,“我们不得累死?”
“我们没有办法驱逐这世上所有的魔气。有魔,才有道,有道,才有仙,有仙才有术,有术才有我和你。世间万物相辅相成,相克相生,所以我们并不需要驱逐所有的魔气。”
“那魔气难道是好的吗?”白鸦不解地反问。
“魔气没有好坏,有好坏的只有人心。一旦魔气入了心,人就会做一些伤害到其他人的事,这时候我们就该站出来,保护无辜的人不要受害。”
白鸦视线一直放远,整座城市几乎没有一处纯净:“那也一样很累。”
“这是修道之人的必经之途。”钟若藏淡淡道,又伸手抚过白鸦双眼,白鸦便又见到那雾霭。
白鸦却不知该相信哪个画面了:“师父,你带我来这里,并不是想陪我玩吧。”
“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我们身处混杂浊流之中时,也一样难以分辨魔气的浓淡、来去。”
“到天上就能看清了!”
“我们可没有到天上。”钟若藏微微笑道,“但确实到了足够远眺的高处。”
“那师父可有找到答案?”
“嗯。”钟若藏轻轻拍了拍白鸦的背,“差不多该走了。”
“这就走了?”白鸦说着,猛然回想起刚才见过的画面,转头指着电视塔东南方一处,气流分明在疯狂搅动,与整座城市其他地区均不相同,“啊,是那个方向吧……”
钟若藏不否认,话语间有些叹息的意味:“没错。”
那正是玉家店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