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堆满了器械和玉的原石,有种冷冰冰的气味。
对了,玉致小时候并不是很喜欢这里,在他眼里毫无乐趣的房间,在父亲和大哥眼里,却是严肃又神圣的地方。大哥也不过是个刚高过工作台的小朋友,却能将父亲示范的动作信手拈来甚至举一反三。父亲看着他的眼光满是赞许,说闪闪发光也不为过。而玉致就在角落看着,被忽视、被抛弃、被遗忘……小孩子无法形容,但现在回头想来,那孤独的感觉总能让他在最炎热的盛夏如坠冰窟。
但小玉致却一直看着,一直看着,渐渐他目光被嫉妒之外的事情操控,盯住了桌上那块流光晶莹的玉石。
一个温暖的手掌摸了摸小玉致的头顶,小玉致仰头:“爷爷。”
那个温和亲切的老人低头微微笑着。
“我也很喜欢啊!”玉致听见年幼的自己说。
粗糙、干燥,却足以巧夺天工的手、爷爷的手,拉着小玉致走向了整齐码放着原石的架子,也拉着他走进了玉的世界。
“要想刻一块玉,首先要和它培养感情。”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玉致面前打开了一个魔法的红盒子。第一眼,玉致看见那块云望玉的第一眼,仿佛灵魂忽然被填满。
红盒子搁在高高的柜架上,威利斯学起了中国手艺,大哥困在工作坊里再也雕不出东西。而玉致,玉致终究被玉迷上了,也被自己迷上了。那种被某种事物吸引,全神贯注的感觉,那种倾尽全力完成一件作品的感觉……他需要它成为自己至高无上的荣誉。
他每日悄悄打开红盒子,悄悄想着爷爷那句话。不知何时起,他有了一个念头,他对那块玉说:我要你成为我的荣誉,我要好好看你,喜爱你,珍惜你。
于是又不知何时,那块云望玉在玉致心里有了声音。
“你父亲夸奖了一个外国人呢,明明连你都没有夸奖过。”
“威利斯对我爸很尊重,对我和我大哥很友好……他是个很好的人。”
“但他阻挡了你的路,不是吗?你本来就狭窄如独木桥一般的人生路,战战兢兢希望能通往彼岸的你的路,被一个外来者轻松地夺走了。”
“——那就让他学无所成。”
“你不恨你父亲吗?”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永远看不见我。”
“你父亲阻碍了你。你本来可以做出一番事业。”
“——那就让他不能再干涉我。”
“那你大哥呢,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却还是不满足,迟早逼疯自己。”
“——那就让他再也不能刻玉。”
“那你呢?”
“我?我没什么想要的。”
“真的吗,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
“那……我想让我爷爷活过来。”
“死而复生?那要用别的性命来交换,你能给吗?”
“——那就让我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
“那魅惑的声音笑得轻轻颤着,小疯子,我可不舍得要你的命。更何况……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无数不能对应的画面与交谈混杂在一起,冲撞进玉致的脑海。
是他,是他拿到了那块云望玉,他感觉到了云望玉中那股令人着迷的强大力量。当他手握云望玉,能听见心里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云望玉就在玉致的掌控之中!
玉中的能量让他身上缠绕的魔气幻化成形,他分明看到了,分明看到了,魔气化作一个女子,就在他眼前。
然而他却假装一切与自己无关,放任玉襄继续为这块美丽的玉着迷,放任玉襄没日没夜地将那块吸附满怨念的魔玉把玩摸索,放任玉襄在精神状况极度不稳定的时候被玉吞噬。
父亲责怪玉襄走火入魔,要将他骂醒,玉襄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推倒了父亲,父亲才因此昏迷不醒。
太好了,太好了!
这样他便不再有阻碍,这样他便不再有对手——大哥失踪,父亲昏迷——就因为他顺从了自己内心那龌龊的心思,才让整个家支离破碎!
玉致站在那小小一方天地里,感觉周围的人和事都绕着自己如漩涡般旋转了起来,而自己在那个漩涡的中心,仿佛海中央一块不断被浪冲撞打磨的顽石。如果玉致可以看见自己的表情,绝不会相信能同时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出现在自己脸上。
“玉先生。”
混沌的漩涡中,玉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这口吻……
“玉先生。我让你睁开眼,你便不能留念闭眼时见到的任何事物。”
“我……”玉致浑身颤抖,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似乎有一股吸力,将自己灵魂抽离,只剩下一具空虚的躯壳。玉致脱力,猛然跪倒在地,双手支撑着地面。他这才发现,眼前还是那个焦土凄凉的战场。
“我……我……”两行透明的眼泪垂直砸落在地面,这战场黄土的颜色,因为水分浸润而变得更深。
钟若藏就站在玉致身前,她俯视向他的眼神中,没有责备,也没有怜悯。
威利斯跑了过来,其实玉致冲向风暴后,他也立马下了山坡,但他却永远也不会明白这短短的一瞬,玉致究竟经历了什么。
玉致仰头看向钟若藏,近乎绝望:“是我,是我害了我哥,害了我爸……”
威利斯不明所以,也看向钟若藏。
“玉先生,你的心魔和这云望玉中的怨气交结,是时候得到解放了。”钟若藏伸出一只手,飞鸟形态的白鸦化作一束白光,落在钟若藏指尖,指向玉致胸口位置,“世无业,障心魔。由执念,控心念!”
白光钻进玉致胸腔。
玉致感觉胸口传来痛感,从尚能忍受的轻微撕裂,到某一瞬间,忽然变成身体某部分被一刀斩断的强烈痛楚:“啊啊啊啊啊——!!”
“玉致!”威利斯焦急大喊。
钟若藏厉声斥道:“妖物!速速显形!”
她飞身上前,以指化符按中玉致胸口,刺眼的白光登时将他全身穿透。
一阵浓密黑雾从玉致大张的口腔中窜出,看似飘渺空虚,却如一双恶鬼之手撕开了栖居的肉身,带着扑面而来的邪性和魔气挣扎钻腾。
见那黑雾以极快的速度冲向穹顶,钟若藏又画下符文,喝令:“捆!”
黑雾飞出,白光应声上前将黑雾牢牢包裹缠绕。光芒越发聚拢,冰冷蒙雾的天空瞬时变得漆黑一片。当所有光亮凝聚到极限,众人眼中只能分辨光与暗,再无其他。
“化!”
只见光团炸裂,黑雾被完全吞噬,天空重归澄澈。
气息与扬尘一同落定,而方才肆虐的黑雾,只剩几缕辨认不清的气丝,消散了。
玉致还能感受到自己起伏的呼吸和仍旧急速颤动的胸腔,他目睹着这一切,却又不确定自己到底目睹了什么。他愣愣看向钟若藏,耳边却响起微弱遥远的声音——“别忘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玉致虚弱倒地的瞬间,只来得及求救般看向钟若藏。
钟若藏来到玉致身侧,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没事了。”
玉致恍恍惚惚闭上眼,仿佛在一个空白的世界看见那一枝回魂香最后一段灰烬落下,却消失在没有天没有地、一切皆是虚无的空间里。
玉致睁开眼睛,自己仍旧坐在工作坊的靠椅上,眼前是燃尽的回魂香。再抬头,钟若藏和白鸦就在身前。桌面放着的红盒子看上去依旧精致高级,但安静躺在里面的云望玉玉身,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神韵。
威利斯也醒了过来,一回过神,急忙冲到玉致眼前:“你没事吧?!”
玉致愣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却直勾勾坠下两行泪。
“对不起……”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威利斯见玉致这边问不出结果,转头看向钟若藏,“钟大师?”
“这块玉石在奇辅地下数千年,本有灵性,但因为吸附太多战场上的怨念,灵性转为了魔性。”钟若藏解释道,“机缘巧合,这块玉被你带来真玉轩,到了玉致手里,与玉致身上来自妙心山的魔气产生感应,才造成了这次的事故。”
玉致闻言,激动地站起身解释:“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见玉致越说越靠近,白鸦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钟若藏身前:“也没人怪你啊,我师父不都帮你解决了吗。”
威利斯不解:“可是玉致你……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个什么……魔气?”
“若我在幻境中所见无误,或许是因为姜花。”钟若藏道。
玉致疑惑:“姜花?”
“妙心山有一块禁地,长满了这种野花。野花吸收魔气,年岁长了,便获得了迷幻人心的力量。”
“禁地?是什么禁地,为什么会有魔气呢?”玉致疑问不断。
钟若藏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玉致:“三年前在妙心山,你是否曾见过一片花丛?”
玉致点点头,不久前他才跟威利斯讲过那段诡秘遭遇。
“沾了魔气的姜花隐藏在你心念之中,又吸收玉石中的力量而膨胀,迷惑了你的心智,占用了你的身体。”钟若藏说着,见玉致眼中郁结未解,又安慰道,“这种情况下,你没有清醒的神识,算是不知不罪。”
玉致却始终一副无法释怀的模样,半晌,他问:“我哥他呢?”
“你哥的神识被困在玉中,先前已经被我释放。神识复归原位,在外游荡的躯体也自然就回来了。”
“那我爸……”
“他身上沾染的魔气消散尽了,也会恢复如常。”
“那就好,那就好……”玉致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重复着这三个字,他浑身僵硬,呆站在原地,像是丢了魂。
又或者丢了是别的什么。
“玉先生,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叮嘱你。”
钟若藏走到玉致身旁,拉起他的手臂,在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在场没有第三个人听见,但威利斯能看到玉致浑身一僵的样子。
玉致朝钟若藏点点头。
白鸦见怪不怪般收好曾放置回魂香的香盘,妥善装进小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