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玉致收到联系和威利斯赶去医院时,父亲已经清醒了过来。
玉襄一身邋遢,像是在外流浪了很多天的模样,正跪在在父亲病床前抱头痛哭,口中一直混乱地重复:“爸,对不起……”
玉行岩只是揽住玉襄的背,深深叹了一口气。
玉致看着这一幕,难过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直在医院呆到晚上,父亲的情况都很稳定。但因为昏迷时间比较长,医生建议再留院观察两天。本来玉致和玉襄争着晚上留下来陪床,直到威利斯站出来自告奋勇。威利斯看得出来两兄弟都疲惫不堪,最终好不容易才把他们赶回家休息。
回去的路上,玉致玉襄两兄弟在计程车后座。玉襄身上的衣服已经散发着恶臭,两人自上车起,司机就皱起了眉头,落下窗玻璃通风。
兄弟俩各自转头一左一右看向窗外,都想说些什么,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快到榴花巷时,玉襄忽然开口对司机:“师傅,麻烦您停车,我先下。”
玉致一愣,看向大哥:“不回家吗?”
玉襄低声回答:“想先去店里一趟。”
玉致没有跟着玉襄在榴花巷下车,但他一直知道自己该去找大哥,该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所以当司机带着玉致到了小区外——
“到了啊,拿好随身物品慢走。”
“师傅,您再往回带我一程……”
玉致回到真玉轩,果然只有工作坊亮着灯。
他推开没有上锁的门,看见玉襄正在收拾东西,把自己用惯了的各式工具,一件一件收进箱子里。
“哥?”
玉襄看见玉致,有一些意外:“怎么来了?”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玉襄低头看着手上的纳米凿,这是业内最精巧的雕刻工具,能雕刻最精致的纹路,曾几何时他就是用它,创作出了被赞誉为“巧夺天工”的作品。
玉致走到玉襄身边,看到墙面和摆放出来的荣誉证书、奖杯,统统都不见了:“你把东西都收起来了?”
“嗯……”玉襄点点头。
一股莫名的情绪窜上玉致脑门,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质问还是自嘲,苦笑着问:“担心再刺激到我?”
话一出口,玉致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可以说的话明明更多,他想说的话明明不是这一句。
玉襄眼里露出不解与惊讶:“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玉致说完,又赶紧改口,“不对,不是,哥,我……”
玉襄却打断了弟弟的万千思绪:“小致,你说艺术,是什么?”
玉致不明白哥哥这没头没脑的发问是何意图,只皱着眉头不答话。
“你没有思考过吗?”
玉致低头回:“我说是自我。”
“然后呢?”
“……是宇宙。”
玉襄好像有点不甘心:“然后呢?”
玉致抬头看向哥哥:“是存在。”
“再然后呢?”
“再然后?”玉致叹了口气,“是虚无。”
“那死亡呢?”
“死亡?”玉致终于陷入思索,战壕里见过的那双碧蓝的空洞瞳孔忽然闪过,“死亡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是吗……”玉襄重复着弟弟的回答,“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但就是为了这微不足道的部分,人却可以上天入地,凌空潜海,无所不能,无所不为。”
玉襄看着工作台光滑而冰冷的边沿,那里折射着悬顶的那盏照明灯:“艺术的境界太虚无缥缈,不是真天才的,都被自己逼疯了吧。”
“哥,你就是天才,我最知道。”
玉襄摇摇头:“我早就知道有些什么不一样了。该说是心境吗……”玉襄犹豫着,“刚才回工作坊,拿起这些工具,我发现,我已经没有那种急切了,那种……不得不刻玉的感觉。”
玉致仿若被人当头一棒,竟平白有了眼冒金星的感觉。
“我还是偶尔会想起一些分不清醒梦生死、日夜明暗的片段,零星的,模糊的,但那种冰冷空旷又孤独的感觉……永远都在。”玉襄低下头,“我怪父亲逼得太紧,我恨我自己不能回应,我不仅伤害了父亲,好像还做了很多很坏的事情。”
“没有,你没有!坏的是我。”有句对不起,就在玉致嘴边,却仿佛粘住了他两片嘴唇。
空间内静默了一会儿,玉襄才又开口。
“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在世俗的牢笼里活得很卑微、很痛苦的人。”玉襄摸了摸工具盒磨得圆润的边沿,“只有想到改变的时候,我才能稍微忘掉自己还被困在玉里那种感觉。”
“改变?”
“所以,我不雕玉了。”玉襄看向玉致,语气中竟满是释然,“我早就雕不出来了。”
【那你大哥呢,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却还是不满足,迟早逼疯自己。
——那就让他再也不能刻玉。】
玉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咖啡很苦,玉致从来不爱喝。
自上次和钟若藏师徒在这里约见,已经过去一周。现在他又一次坐在咖啡厅里,对钟若藏说出请求:“所有的错误都是我造成的,后果也应该由我承担。”
“玉先生,不必苛责自己。你不过也是受了魔气的影响。”
白鸦见不得玉致这副大罪人的沮丧模样:“这个世界又不是你犯个错然后道个歉,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再说了,你怎么承担,用嘴承担?”
玉致垂下头:“我……能让我哥恢复吗?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问过你哥这是不是他的意愿吗?”钟若藏说,“这次的经历,对他来说不一定是件坏事。”
“我没有问过他。”
钟若藏视线越过玉致,看了眼一个背对着他们坐着的身影,问:“为什么不问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其实从小到大,我虽然表面上装作毫不在意,但其实我……我也想要被夸赞,被肯定,像我哥那样被称作天才。我花了很多年时间,才接受那些鲜花掌声永远不会属于我,因为我并不是天才。”
终于,他接受了这一切,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这一切,却不知道嫉妒的火苗从来没有熄灭。
“是我的嫉妒害了他。”
玉致说完,身后那个身影站起来,原来是玉襄。
“小致。”
玉致回头,难掩意外。
“钟大师来店里找我,说你们约了见面。”玉襄坐到一旁,“我一直有些心里话想对你说,可惜你这两天一直躲着我。”
“我……”
“我要对你说的话,其实是谢谢。”玉襄语气诚恳,没有半分欺骗。
这下玉致更是哑然:“哥,你怎么还谢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我要谢谢你解放了我——因为我痛苦了太久。没有人察觉到我的痛苦,连我自己也没有。我没办法突破自己所能看到的顶端,永远没办法突破……执念让我疯魔了,所以就算没有那块龙溪,也会有其他的羊脂、和田……是我自己放弃了,和你没有关系,你明白吗?”
玉致不太确定地看向玉襄,他比谁都清楚大哥对这个行业的执着。
“而且,就算不雕玉,我还可以跟爸一起做研究、做文宣。”玉襄想要轻松地笑笑,但他许久不曾牵动的笑肌似乎有些生疏。
“不要这样,哥……对不起!”玉致的声音颤抖着,直到玉襄给他递上一张纸巾,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接过那张纸,他仿佛也获得了什么嚎啕大哭的指令似的,整个咖啡厅里响彻他哀切的哭喊,惹得旁人频频侧目。
除了火葬场,已经很难听到这样撕心裂肺的恸哭。
等哭喊稍微镇定了些,玉致抽噎着说出自己所有错处,说出了他心里那些阴暗的嫉妒的愤恨的狭隘的诅咒的心绪,细数出自己所有的卑劣罪行。
“小致,我说了,是我自己已经无法突破了。”玉襄漠然地承受着玉致这一番翻江倒海的激烈情绪,“小时候,父亲常说我有双能看透玉魂的眼睛,但其实……我早看不到了,我撑到现在,也很辛苦呀。”
玉襄轻轻笑着。
“所以,没关系的。”
说完想说的,他便以不打扰玉致钟若藏谈话为由离开了。
白鸦看玉襄推门离去,咂咂嘴对玉致道:“你大哥比你有深度多了。”
玉致求助般看向钟若藏:“大哥说我解放了他,是真的吗?”
钟若藏笑着,用她一贯温和的眼神,让玉致心中溢出勇气。玉致内心并未完全释然,他也不允许自己就此释然,但他不得不承认玉襄的这番话,让他起码有了一个能让自己心情舒适些的借口。
“钟大师,我除了谢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您随时开口。”
“有啊。”白鸦立即接话。
玉致连忙点点头:“请讲。”
“我们师徒初来乍到,需要租下一个店面营业,你们真玉轩隔壁不是空着吗?”
“要承租店面当然没问题,我跟我爸说一声就好。”玉致犹豫着,“但是……之前你们说那地方风水上……”
“没关系的。”钟若藏并不在意,“只要租金我们能担负得起。”
玉致挠挠头,租金的事他一直不曾管过,本就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这儿风水有问题,我师父才能压得住,这是在帮你的忙,还好意思收租金?”白鸦不客气地说。
“不用租金不用租金!”玉致是真心的。
“必须用。”钟若藏看向白鸦,“算算玉先生还有多少尾款没结,我们可以用来抵算租金。”
白鸦猛拍巴掌:“对哦,差点被你占了便宜。”
接玉行岩出院这天,玉致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好菜。
威利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陈年佳酿,说要和玉家父子三人一醉方休。玉致本要劝阻,威利斯却说这是道别酒,他已经准备回国了。他会将钟若藏封印好的云望玉带回去,锁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不会再让任何人接触。
听到这里,平日在饭局上不声不响的玉襄这次主动开了酒,给大家斟上。
玉行岩毕竟伤愈不久,象征性喝了几杯,但兄弟俩几巡酒过,松弛了不少,再加上威利斯从旁炒热气氛,使得玉家难得热络了。
玉襄跟玉行岩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听玉襄说不再刻玉,父亲虽然想劝阻,但还是选择了尊重儿子的意愿。说起玉致,玉襄有话没有说出来,玉致觉得父亲偏爱玉襄,但其实在玉襄心中,父亲最大的偏爱是宽容。
“没办法,”玉行岩说,“都是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