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巷这一路铺子都收得早,夏天到六七点,冬天四五点就没什么人烟了。
更何况现在是凌晨三点。
真玉轩对面的大樟树长得又高,枝叶又密,在门前投下月影幢幢,夜半冷风一吹,白鸦只觉浑身起鸡皮疙瘩。
“师、师父……一定要现在嘛?”
钟若藏认真评论道:“风呼嚎,夜轻笑,路旁灯嚣,天边月皎——我看正是好时候。”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这铺子鬼气森森,我不要进去!”
“今日寅时吉时,咱们正好开张。”钟若藏牵起白鸦的手,步子一迈,进了真玉轩隔壁那间空铺。
按了电灯开关,不亮。钟若藏早料到了似的,拿了支蜡烛出来点燃,铺子前厅勉强被照亮。
这里满屋尘土,随便一走动,便呛得人想咳嗽,白鸦紧紧缩在钟若藏身后:“可以了吗师父,咱们也算是寅时进来了,开完张咱们就走吧。”
妖魔他不怕,就怕鬼。
“走吧走吧。”白鸦又催促。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带进来一阵风,倏地灭了钟若藏手里的蜡烛。白鸦吓得嗷嗷扑进钟若藏怀里,不一会儿钟若藏手里又亮起来,竟是打了只手电筒。
“没事,是人。”
“没错,是人。”归斯年清澈嗓音在门口响起,“我来送点开业礼。”
白鸦从钟若藏怀里勉强露出一只眼睛,瞧见归斯年,霎时间却也没那么害怕了,不屑道:“是不是人我自有定夺。”
“这地方风水的确不错,师姐,恭喜恭喜呀。”归斯年一手提着酒,一手拿着个看板,走进了门。
“多谢师弟。”
“风水哪儿不错了,你不知道这里有……”白鸦说到一般,忽然从钟若藏怀里直起身子,“不对,你怎么这么巧过来?是不是又用寻灵术监视我师父了?”
白鸦说完就要去翻钟若藏的头发。
“怎么可能。”归斯年笑笑,“我哪儿有那个本事。”
“不然大半夜的,你怎么知道我们来这儿了?”白鸦愤愤道。
“最近几天唯独今日寅时最是吉利,我猜师姐肯定这时候来,猜中了不是?”归斯年说着抬起手,“一点薄礼,师姐请笑纳。”
“那师姐就不客气了。”钟若藏接过那看板,上面尚无字。
“一块破木头板子……”白鸦嗤归斯年一声,“你不是有钱么!?”
“我对师姐可是愿意穷心竭力,倾尽所有的。”
“另外那袋是什么,酒?我师父又不喝酒!”白鸦撇着嘴,很是不满,“尽拿些没用的东西。”
归斯年也不恼,将毛笔一并奉上,钟若藏接过,思索该写些什么。
白鸦挤到二人中间:“师父,我想好了,既然咱们下山来,就多赚点钱再回去,赚够这一次,以后再不管这凡尘闲事,再不下来了。”
归斯年接话:“哦?怎么,你不喜欢这山下吗?好吃的不是比山上多很多?”
“好吃的是多,但烦人的家伙更多。”白鸦白他一眼,忽然想起来,又说,“但烦人的家伙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平时灵物法器我来拿,不损耗师父灵力。你不是灵力多吗?耗灵力的事就都你来。”
归斯年一笑:“这就给师叔派上任务了?”
“你既然喜欢帮忙,就帮呗。你的灵力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么。”
归斯年轻笑不语。
钟若藏说:“没有人的灵力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就算会有枯竭的一天,但他既然是不断流的溪水,用用怎么了。总比师父你这个小池塘好吧?”
“你说你师父是小池塘?”
“我师父心胸宽广如大海!”
两人斗嘴间,钟若藏凝神瞧着那看板,落了笔。笔未蘸墨,笔锋接触看板,却显现出字形。
白鸦跟着念道:“仙……鬼……?”一说到鬼字,他鸡皮疙瘩又起来。
归斯年赞“仙鬼”二字甚好,他们擅长的,正是这请仙弄鬼之事。他从钟若藏手中接过看板,自语:“放哪儿好呢,我看看……”
他在铺内慢悠悠踱步,左右瞧着,站定在西北角:“就这儿吧!”
话音落,归斯年忽将看板重重往地上一放,触地一瞬,地面闪现一片符纹,地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受了刺激似的,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鬼嚎,随着几道白光,两只地敷鬼显形。
白鸦吓得一激灵,但他还来不及反应,归斯年弹出两道灵气,两只鬼便被像是被空玻璃瓶子罩住了似的无法动弹。
“我就知道这里鬼气森森,果然有东西。”白鸦嘴上强作镇定,身子却躲在钟若藏背后。
钟若藏上前一步:“我来渡它们。”
“不必师姐费神。”归斯年笑着,轻轻拦下钟若藏,抬起手一团、一捏,把左边那一只搓成了一根长条,食指拇指一合,啪唧,那只鬼被瞬间压缩,变成了几点尘灰。
“三弟——!”右边那只鬼大喊着。
“三弟?”归斯年问,“你排老几?”
“我是老大!”大鬼脱口而出,却立马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改口,“但我们就两兄弟。”
它话音刚落,归斯年感觉身后一阵阴风袭来。
钟若藏提醒:“小心!”
归斯年侧身一避,回手就提溜起最后这只:“果然是三兄弟。”
被抓着后脑的二鬼不服:“太爷爷让我们住这儿的,你凭什么来占!”
“谁是你太爷爷?”
大鬼抢话:“太爷爷就是太爷爷,你快放了我二弟,不然我连三弟的账找你一起算!”
“现在开始你们就不住这儿了。”归斯年淡淡道。
“大哥——!”二鬼泪眼婆娑看着大鬼。两兄弟一副虎落平阳但坚贞不屈慷慨就义的姿态。大鬼甚至还开始就着二鬼哭唧唧的背景音遥想当年:“想当年……”
归斯年又一合拇指和中指,大鬼也瞬间被捏扁,冒了个气泡,啪唧不见了。二鬼见状拼命要往地板里钻,刚起了个势,也被归斯年拇指无名指一合,捏成了沫儿。
白鸦看得目瞪口呆,这位归师叔没有使用任何来自妙心山的术法,纯凭灵力乱来。
钟若藏在一旁没有开口,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感觉到师姐的情绪,归斯年想缓和气氛似的轻咳两声:“这里是得好好打扫一下,灰尘有点多。”
“白鸦,你去找把苕帚来。”
“啊?这大晚上的,我一个人上哪儿……”白鸦本想耍赖拒绝,却见师父冷了脸色,识相地说完化成飞鸟,“那我去找姓玉的帮忙!”
见白鸦忙不迭飞走了,归斯年笑笑,对钟若藏道:“看来师姐是想找我叙旧了。”
“方才你处置那几只小鬼,用的可是鬼道?师父若知道你修了鬼……”
“快死的老头子,知道了又如何。”归斯年打断她,无所谓地说道,“况且,我修的不是鬼道。”
“什么意思?”
“鬼术也好仙术也罢,凡是能用得上的,我全都修——所有这一切顺我心意,助我成事,就是我的道。”
“你若真能修出自己的道,我这个做师姐的,自然为你高兴。”钟若藏满脸严肃,“怕只怕这一切不过强词夺理,最终对你没有好处。”
“师姐,这就是你越来越无趣的原因。”归斯年轻巧一笑,抬眉看她,“哦,我差点忘了,你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看着笑笑的,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其实最懂怎么把人伤透。”
钟若藏只当他又说气话:“师弟,我知道你一直在意师父赶你下山的事情,但在我心里,总是把你当作亲人。凭你的能力,即便不修鬼道,一样能过得风生水起,你又何必去涉险呢?”
“我就是不服,什么仙道鬼道,谁定的?我可没同意。”
“算了,该说的,当初我在山上都已经说过了。”钟若藏沉了沉心绪,继续说,“今天我和白鸦把这铺面整理出来,就从你那儿搬走。”
“师姐,你知道有我在,你会过得舒坦些。”归斯年说着,眼里还是那般戏谑,口吻却带了些凄然,“但即便你知道,也还是选择没有我的生活。”
“太舒坦,就走不了回去的路了。”
气氛不佳,归斯年最受不了和师姐这样你打我一棒我打你一棒各自固执,索性把带来的酒拿出来:“正好,我带了瓶好酒,不如我们找个清雅地方,小酌两杯?”
归斯年知道钟若藏滴酒不沾,却又故意想为她的难,像是这样就能测试自己这个师弟在她心里究竟还有几斤几两。
谁知钟若藏拿过酒瓶,也不看一眼,揭开盖子就喝。
归斯年起初微微讶异,看好戏似的瞧着钟若藏喝,以为她会很快被呛着,有点鲜活人气儿地皱起眉头放下酒瓶。可谁知她神色丝毫无异,咕噜噜喝着,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一瓶清水。
一道酒痕顺着钟若藏嘴角滑下,在烛火与微弱的月光映照下,归斯年只觉这样的钟若藏越发不真实。
待她放下酒瓶,瓶中已空空荡荡,只剩过往妙心山上回忆的余韵在空瓶里撞荡。
“师姐,你……”片刻愕然过后,归斯年脸上重新挂上玲珑笑意,“你这么喝,怎么喝得出这五百年前的好酒的滋味?”
“五百年?”钟若藏提起酒瓶一瞥,成灭散人的酒窖里多得是百年酒酿,“不算太久。”
“是吗?怎么我下山五年,却觉得久到恍如隔世呢。”归斯年道,“久到我竟不知,师姐现在犯酒戒也面不改色了。”
钟若藏将酒瓶往一旁落满尘土的老柜台上一放,轻轻的,却也惊起一圈尘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清规戒律不可侵犯了。”
“这可真让人意外。”
“我也收了徒弟,如果自己什么都不懂,怎么教他呢?”
归斯年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现在都懂了吗?”
“不知道。就是在山上的时候都试了试。”
“老头竟然没阻止?”
钟若藏没有回答,却问:“师弟比我下山早,瞧下来也适应得很是不错,想必师弟都懂了。”
暗夜寂寥,衬得着照明微弱的屋子尤其安静,两人都不说话时,是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清楚听见的。他们好像什么都聊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聊。两人心里都还藏着在山上时的禁忌,谁也不愿先剖开自己,怕全被对方瞧了去。
“今晚夜色太好,差点忘了正事儿。”归斯年问,“师姐可有时间随我去一趟亢州?”
“亢州?何事?”
“一定是你感兴趣的事。”
白鸦带着打扫工具和睡眼迷蒙的玉致回到铺子的时候,归斯年已经走了。
“师父,过会儿应该就有天光了。”白鸦说着,用手将角落一把落满尘土的木墩擦了干净,“您先坐着,我来打扫一下。毕竟开张了嘛!”
玉致跑来忙里忙外帮忙收拾,一到上班时间,就联系电力局通电,甚至趁钟若藏和白鸦去搬行李过来的间隙,还把空调给洗了。钟若藏道谢,说玉致真是个又细心又善心的人。
玉致可不习惯被夸赞,急忙摆手,又再寒暄几句,钟若藏问他这几日过得如何。
“问题好像解决了,但我这心里……我也好难形容,”玉致皱着一张脸,把那天送完威力斯之后看见小女孩的事情告诉了钟若藏,“总像是有什么还没处理好似的,一点也不自在。”
“眼下姜花还有一丝意志留在你心里,成了心魔,需要你与之共存。”
“心魔……大师,到底什么是心魔?”
“是你安静时、悲伤时、午夜梦回时……不可控制地在脑海反复重演的画面。人一旦有了心魔,就会食不宁、寝不安。”
“为什么人会有心魔?”
“因为求而不得。”
“每个人都会有吗?”
“除得道者,凡人皆难幸免。”
“那大师你应该没有吧?”
“我也不过是个凡人。”
“那与之共存……我会没事吗?”玉致有点担忧地问,“就不能彻底除掉吗?”
“须知姜花魔性来源在妙心山,根源不除,很难将其彻底清除。”钟若藏见玉致眉头始终皱着,安慰道,“你放心,我在真玉轩隔壁开店,再有什么意外,都能第一时间处理。”
“钟大师,感谢!以后有任何需要,随时交代我,我什么都能干!”
这时里间传来稀里哗啦的动静,原来白鸦在后屋搬动旧家具,一张年龄比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大的太师椅直接散了架。白鸦没好气地朝玉致喊话:“什么都能干的话,能不能先给我们把家具都换成新的!”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玉致急忙应了,“要不一会儿咱们就去家具城挑一挑?”
“好,选最经济实惠的就行了。”
钟若藏说要最经济实惠的,结果去了现场看中的桌椅床柜全是最好的木料。白鸦正想翻出账本,言语攻击玉致一番,谁知玉致毫不犹豫,全部买单。
铺子里修缮电器、粉刷墙壁、添置家具等等,开张那两日着实热闹了会儿。但一切都打点好,竟又安静得像是没开店一样。
真玉轩本来就少客,更别提这家更靠里的小铺子。门口没有牌匾,只有一块写着仙鬼的看板。钟若藏就在柜台后坐着看书,丝毫不着急,似乎开店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做生意。
电话响起,她还来回转头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有人找她。
电话那边是归斯年:“师姐,说好的事儿,咱们出发吧。”
“好。”她轻声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