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夜已深沉,凸碧堂前的桂花香气愈发浓郁,沾着露水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冷白。

    贾府众人围坐在九曲回廊间,桌上摆满时新瓜果与水晶般剔透的桂花酿。风掠过雕花木窗棂,将廊下悬挂的走马灯吹得微微晃动,烛火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李纨将手中的素绢展开,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方才起句‘三五中秋夕’,是我和凤姐凑的,虽不算工巧,倒也应景。如今轮到林妹妹接句了。”

    她话音未落,邢岫烟已斟了半盏桂花酒,笑道:“林姐姐才思敏捷,定能起个绝妙的转折。”

    黛玉倚着朱漆栏杆,指尖轻轻摩挲着白瓷酒杯。今夜的月光格外清冷,洒在远处的凹晶溪馆上,恍若覆了一层薄霜。

    自入秋以来,她总觉得身子有些不适,似是着了些风寒。方才听着众人说笑,表面上跟着应和,心底却无端泛起几缕愁绪——这钟鸣鼎食之家,终究是盛极而衰的模样了。

    “妹妹莫要为难。”宝钗执起银匙,将一碟糖蒸酥酪推到黛玉面前,“先吃些热的垫垫肚子,慢慢想也不迟。”

    宝钗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映得面容愈发温润如玉。

    黛玉垂眸谢过,忽听得远处栊翠庵方向传来悠扬的钟声。那钟声穿过重重花木,在夜色中回荡,惊起芦苇荡里几只宿鸟。

    她望着那轮高悬中天的圆月,想起日间妙玉差人送来的中秋贺帖,墨迹未干的“槛外人”三字犹在眼前。

    妙玉生性高洁,偏生被困在这侯门似海的贾府。前日听紫鹃说,那栊翠庵的香火愈发冷清了,想来妙玉心中定是苦闷。

    她虽自称“槛外人”,可青灯古佛真能斩断尘缘?这尘世的风霜刀剑,又岂是躲进佛门就能避开的?

    正出神间,湘云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鬓角还沾着几缕草叶:“林姐姐好没兴致!方才我和宝姐姐在藕香榭捉迷藏,她竟躲在假山后头,害我好找!”

    说着端起酒壶给自己满上,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泛起涟漪。

    黛玉被她逗笑,眉眼弯弯:“云丫头还是这般淘气。既是如此,不如你先接句?”

    湘云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抹嘴角道:“接就接!我先抛砖引玉——‘清游拟上元’。”

    她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叫好。上元佳节的热闹与此刻中秋的静谧相映,确是巧妙。

    李纨提笔将句子记下,笑道:“云姑娘这一句,倒让我想起那年元宵,老太太带着咱们放烟花,真是热闹非凡。”

    她话音里带着追忆,目光却不自觉落在廊外渐次凋零的海棠树上。

    黛玉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池塘,忽然想起日间经过沁芳闸时,看见两只白鹤从水面掠过,羽翼划破倒映的月影,那画面美得惊心动魄。

    她沉吟片刻,轻声道:“寒塘渡鹤影。”

    话音未落,四下一片寂静。众人望着夜色中的池塘,水面上薄雾渐起,恍惚间真有白鹤振翅而过。

    湘云拍案叫绝:“好一个‘寒塘渡鹤影’!既有画面,又含禅意,只是这意境未免太清冷了些。”

    黛玉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帕角。她何尝不知这句子太过凄清?可方才望见鹤影的刹那,脑中闪过的却是妙玉那孤傲的身影。那遁入空门的女子,不正像这寒塘上的孤鹤?看似自在,实则无处可栖。

    宝钗若有所思地望着黛玉,轻声道:“妹妹这句子,倒让我想起妙玉师父临终所言‘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净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只是这‘结果’二字,又岂是人力能测?”

    她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鼓声响。三更天了,夜愈发深了。

    黛玉忽觉一阵寒意,拢了拢身上的鹤氅。这鹤氅是去年贾母赏的,雪白的羽缎衬着月白滚边,穿在身上恍若披着一片月光。可此刻,这月光般的华服却挡不住心底泛起的寒意。

    湘云见黛玉神色黯然,忙笑道:“林姐姐莫要伤怀!我且对个‘冷月葬花魂’,虽不及你的句子空灵,倒也凑个热闹。”

    她故意说得轻快,想驱散这突然凝重的气氛。

    黛玉却浑身一震,指尖的酒杯险些滑落。

    “冷月葬花魂”,这句子竟与她心底的愁绪不谋而合。葬花,葬的何止是春花?亦是这薄命女儿的一缕芳魂。

    她望着湘云,眼中泛起泪光:“云丫头,你这句子......”

    李纨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好诗!好诗!只是夜深露重,咱们也该散了。明日再将这些句子誊抄成册,好好赏玩。”

    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丫鬟们收拾桌椅。

    众人纷纷起身告辞,唯有黛玉仍倚着栏杆,望着渐隐于薄雾中的池塘。

    寒塘鹤影,冷月花魂,这两句诗像两道谶语,道尽了红楼女儿的命运。妙玉的出家避祸,终究不过是水中捞月;而她们这些困在侯门中的女子,又有谁能逃得过命运的安排?

    夜风卷起她鬓边的发丝,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妙玉在栊翠庵的禅房里,对着青灯古佛,正提笔续写着未完的诗句。那身影与寒塘上的鹤影渐渐重叠,化作一抹清冷的剪影,永远定格在这中秋月夜。

    回到潇湘馆,紫鹃已将熏笼烧得暖和。黛玉卸了钗环,倚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案上放着白天妙玉送来的贺帖,墨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她伸手轻轻抚摸那“槛外人”三字,忽然想起白天路过栊翠庵时,听见庵中传来的诵经声。那声音里,分明藏着化不开的寂寞。

    “姑娘,该歇了。”紫鹃端来一碗燕窝粥,“方才宝姑娘差人送了些安神香来,说是助眠的。”

    黛玉接过碗,浅啜一口:“难为她总记挂着我。”

    她望着跳动的烛火,想起白天在园子里遇见宝玉,他说要去栊翠庵讨几枝红梅。那时她还打趣说:“妙玉最是爱洁的,你当心讨个没趣。”

    如今想来,倒像是最后的欢愉。

    夜深了,整个贾府渐渐安静下来。黛玉吹熄烛火,躺在榻上,听着窗外传来的风声。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两句诗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她知道,这个中秋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而那些未说出口的愁绪,那些无法逃避的命运,都将随着这清冷的月光,永远留在贾府的深宅大院里。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一声,又一声,敲碎了这寂静的夜。黛玉望着窗棂上投下的月影,轻轻叹了口气。

    寒塘鹤影,终究是留不住的;冷月花魂,也终将消逝在这尘世中。而她们这些红楼女儿的故事,也将如这中秋明月,虽有过刹那的圆满,却终究逃不过残缺的结局。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潇湘馆的竹林上。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那些未说完的心事。

    黛玉闭上眼,任由思绪飘远,飘向那寒塘,飘向那冷月,飘向那注定孤独的命运。

    更深漏断时,黛玉忽觉喉间不适,一阵轻咳,忙用帕子掩住。

    紫鹃惊醒,慌忙点灯,见榻前玉枕上也晕染了暗色,眼眶瞬间红了:“姑娘又何苦这般劳神!白天郎中才说要静养......”

    话未说完,已哽咽着去倒温水。

    黛玉倚着软垫,望着窗纸渐白,想起昨夜联句时众人的神色。宝钗欲言又止的关切,湘云故作豁达的笑闹,李纨眼中的怅惘,都化作寒塘上的薄雾,在心头挥之不去。

    她强撑着起身,取过案上的诗稿,“寒塘渡鹤影”五字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次日午后,宝玉带着半枝红梅匆匆赶来,衣摆沾着露水。

    “林妹妹快看!妙玉虽没好脸色,到底还是给了。”他将红梅插进胆瓶,见黛玉倚在熏笼边咳得发颤,笑容凝固在脸上,“你又熬夜了?”

    黛玉望着红梅,忽然轻笑出声:“昨儿个联诗,云丫头对的‘冷月葬花魂’,倒应了这花的命数。”

    她伸手轻抚花瓣,指尖触到冰凉的霜气,“你说妙玉守着栊翠庵,真能避过这尘世风波?”

    宝玉怔住,前日在庵外,他分明听见妙玉抚琴时弦音断了三次。那清冷孤傲的师父,竟在佛堂里低低啜泣。

    他不敢细想,只强笑道:“别听那些混话,等过了中秋,咱们再结诗社,定要让妙玉也来!”

    然而中秋过后,贾府便风波迭起。先是江南甄家被抄的消息传来,接着邢夫人与王熙凤的矛盾彻底激化。

    黛玉站在潇湘馆的月洞门前,看着园中落叶纷飞,听着远处传来的吵嚷声,越发觉得那“寒塘鹤影”的句子不祥。

    半月后的深夜,紫鹃慌慌张张跑来:“姑娘!栊翠庵那边......”

    话未说完,已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黛玉扶着门框望去,只见火把将夜空照得通红,妙玉的庵门被轰然撞开。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那只寒塘上的鹤,在火光中惊恐地振翅,却怎么也飞不出这被夜色笼罩的深宅。

    “原来竟是这般结果......”黛玉喃喃自语。

    她忽然想起妙玉那封署着“槛外人”的贺帖,此刻想来,倒像是命运的讽刺——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槛外人”?

    晨光微熹时,潇湘馆传来压抑的哭声。宝玉跌跌撞撞跑来,只见黛玉手中紧攥着联诗的残稿,而案上的红梅,不知何时已凋零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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