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
湖心亭开始飘雪,鹅毛飞溅的白,簌簌掉落。青翠的山坳,顷刻霜白。
姜觅眼皮变重,一耷一开,被雪覆盖的地方涌现出一座上圆下方、一层半高的木构建筑。
那是一座建在高台之上,方底圆顶套式两进院。占地面积大,宽阔且庄严。
姜觅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寻常的屋子,绝对是宗庙属礼制建筑。
捏着一片雪花的纸人,滑到姜觅的脚边。
这是姜觅第一次俯瞰纸人,却没有想压纸人的意思,反而因这陌生空间中只有自己,心也跟着空落落起来。也许,是因承归不在身边……
雪花洇湿纸人的手心,乍一看,那一团有点像破了个口的窟窿。
纸人满不在乎地甩开手,小小的眼睛朝上翻动:“那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吗?是,不是,漫长。”
姜觅不清楚它口中“那是”的含义,只觉得它眼珠子翻动后,像是眼睛覆了一层白膜,瞎掉了的姜淳沣,很是古怪。
再仔细一想,它笑声比往日悲凉不少,说出来的话也像是自言自语。
纸人的眼睛回正,倏地一下跳到与姜觅同高,声音恢复如初:“呵呵呵,很快就知道了呀。”
“票选结果已出,甲丁六上前。”姜觅顺声一望,是建筑前的红衣女人在说话。
红衣女人现身,她背后冒出更多的人,一块一块的,像是分了阵营。
姜觅慌忙去找承归,终在上百号的人群里的角落,看见了探着头,面露担忧的承归。
她心终于定了定,舒出一口气,悄悄地点了下头。承归以相同的方式回应。
姜觅一步一步朝着红衣女人走去,直到在红衣女人面前站好。
红衣女人高抬衣袖,扔下一根筷子粗细的红色竹签:“验身,文试,武斗,专选,堂选,票选……只有甲丁六关关通过。如今还剩神选。各位当家人若无异议,即刻开启庙门——问神。”
红衣女人说完,用眼神示意姜觅捡起红色竹签。
姜觅注意到竹签的顶部,用墨笔画了和玉璧同样的,六只脚的兽纹。
无人答话,也无人向前,红衣女人沉声说:“开门。”
厚重的大门被人缓缓推开,众人给姜觅让出一条路。
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女躬身到姜觅身侧:“请将红签放入签筒。”
红衣女人轻声说:“签筒里放了三十二根黑签,你将红签放入后,跪于栒山璧与姜家列祖列宗前,诚心叩问,摇晃签筒。你有三次机会,只有红签落地,族长之位才属于你。”
这概率……
姜觅把红签插进签筒:“如果祖宗不应我呢?”
红衣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失去资格,仪式重启,曾有不少族人败在此处。”
宗庙里光线昏暗,根根两人合抱粗细的立柱,将雕工繁复的天顶撑起,红幡上精心绘制的兽纹在烛火中忽明忽暗,像是随时要腾空跃出。
和姜觅以往见过的家庙不同,这里没有放置西王母神像。
一张画了六脚、长须长尾动物的泛黄兽皮垂挂于正中央。下方是阶梯式的摆放的几张牌位,而后是兽纹青铜禁。铜禁上半开的匣子,露出栒山璧的轮廓,褐红沁色幽幽。
红衣女人先一步取了香点燃,撩起衣摆,跪倒在蒲团上,行叩拜礼。
“姜家族长,领甲丁六前来请示。”
红衣女人上完了香,接过签筒递给跪在一旁的姜觅。
签筒很沉,小孩子身形的姜觅两只手都握得吃力,小臂止不住地发酸。
红衣女人瞥了一眼:“开始。”
哐嘡哐嘡——
后现代的姜家,连午时午日的鱼祭都没这般肃穆。
姜觅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逐渐与木头撞击声融为一体……
无数像侍从一样的人,手捧着烛台靠向姜觅,好似要将此处照亮给神灵观赏。
姜觅半倾斜着签筒摇了很久,始终不见有竹签落地。
就在她摇动得手臂哆嗦时,余光里扫到几道居高临下、不耐烦的目光射了过来。
她恍然领悟纸人在脚边时说的话: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是,不是,漫长。
与姜觅理所当然地成为族长不同,甲丁六登上族长之位的路途,充满了曲折与煎熬。
姜觅手一软,签筒连着竹签一起,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奇怪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一根签露出头。
人群里传来唏嘘声,红衣女人示意侍从捡起,重新递到姜觅手中:“再摇。”
哐嘡哐嘡——
姜觅后背汗湿一片,心跳声大得盖过了木头撞击声。
可这签筒就跟施了咒术一样,摇晃的同时偏到了一定会掉落竹签的角度,也没有竹签掉出……
要是一直不出,该怎么办……
姜觅忍不住走神,一切都变得不真切之时,一根竹签哒的一声落地。
姜觅本能的只敢睁开一只眼睛去看,窥见一抹鲜红时,身体一软,竹签和竹筒再次滚落。
红衣女人朝姜觅伸出一只手:“甲丁六,恭喜你,不,我很快就要唤你的名字了。”
姜觅神情恍惚地起身,听见门外脚步声仓皇——
那是一位身穿白衣的老妇,举着一盏天灯跨过门槛,她高声吟唱着姜觅听不懂的言语。
紧跟在她身后的人,也是如此。
一盏一盏的天灯进到宗庙,挤满了人的满堂,顿时亮如白昼。
白衣老者收声,指尖一松,盏盏天灯飘至穹顶,漫天的华彩倾泻而下。
这时,最初那个端着托盘的侍女走来。
托盘里是笔墨与一小块不规则兽皮。
红衣女人松开姜觅的手,提笔在兽皮上写了个像“沛”一样的兽形文字。
白衣老者上前举起兽皮,挨个向众人展示。
红衣女人说:“沛,形如流水,势大繁茂之气。望我族在姜沛带领下,千秋万代!”
视线跟着那张兽皮走的姜觅,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惊慌。
姜沛,姜家规矩伊始,定下族长天授的人……
姜觅手背上突然多了些裹挟着湿意的温热。
她侧头一看,原来人群散去,是承归逆行而来,他用双手包裹着自己的拳头。
姜觅稍稍一动,承归弯唇含笑:“踏实些了吗?”
“万万没想到,纸人是姜沛。”她唏嘘地说,“它长得一点都不像传奇。”
承归笑了笑:“你心中的传奇长什么样?”
“庄严大气?魄力十足?能力爆表?”姜觅一本正经道,“反正不是它那样的。”
承归:“一个人,会有很多种样子。我刚围观时,就在想你成为族长那会儿,是什么情形。”
“没有这么正式?可能定名时,也很隆重。但我那会还是婴儿,没有记忆。”姜觅脸上的笑容收紧,“有一点,我和纸人是一致的。”
“什么?”
“我和她都不被人期待。她比我好点,至少名字很好,沛字的寓意,我很喜欢。”
承归问:“觅字不好?觅路。”
“你看,仍旧是找的意思。觅,求也,寻找。”姜觅轻笑了一声,“我也是被找回来的。”
承归想了想,诚恳地说:“不要只看那一面。觅字,有主动、探索的意思。就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是,羊女‘姜’姓,看见后用手采的‘觅’。”
“这个字还很符合你性格,勇敢争取,也是一种稀缺的精神。”
当时……是觉得承归在鬼扯,自己才随口胡诌的。
姜觅的眼神微微闪躲,小声说道:“那又怎样,又不是想要就能拥有。”
这话落在承归的耳朵里,就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他的脸上爬上一层浅浅的红晕:“姜觅,你太好,我会不舍,也会后悔。”
姜觅一时没明白,紧接着,那双手移到了她的脸庞。
两人目光相对,她听见承归说,“如果你不怕后悔,我是愿意的。”
姜觅一愣,匆忙低头,不满地嘀咕:“你不是说不能……”
“嗯,我后悔了。”
两人挨得很近,又是小女孩的身体……
姜觅猛地一伸手,把承归推得距离自己远了些。
承归的眼神蓦然变复杂,从震惊到无措,再到失落、受伤。
姜觅轻咳了声说:“有点怪,先这么定着,剩下的出去再说。”
呵呵呵——
姜觅的耳朵被戳得痛了一下。
纸人边挠她,边戏谑:“要说什么呢?你说的坏话,都被我听到啦。”
确定了纸人是姜沛,姜觅立刻就多了很多问题:“你为什么要定族长天授?”
纸人呵呵笑了几声,蹦到了承归的头顶:“和他一样,身不由己呀。”
姜觅:“最好的日子,我没看见翘首以盼的阿母和大母。”
纸人沉默一瞬,呵呵笑道:“她们活着的时候没看到,死了后也不知道呀。”
纸人眯着的眼睛没变,可却让人察觉到刹那的孤寂与落寞。
就连带着笑说的言语里,也夹杂着一丝丝遗憾。
哪壶不开提哪壶!姜觅懊恼了下。
姜觅向来敬重长辈,更知道一个偌大的家族,要推行点什么,有多艰难。
得知纸人是姜沛,她反而束手束脚,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纸人噘噘嘴巴,回答了姜觅心中的问题。
“那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吗?是也不是啦。有什么关系呢,你都会明白的呀。你是我,我是你,他是他,都可以啦。”
姜觅细细分析这话背后的真实心绪,却听见纸人飘走远去的声音。
和先前的每次都不同,这声音里褪去了小女孩的童真,像是从废墟深处爬出,沾满了灰尘与风霜:“漫长的一生才开始呀。”
姜觅盯着纸人消失的方向,仿佛看见了姜大口中那个,个子不高,白衣红鞋,腰间系着一根红布条,袖口和裤脚扎紧的老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