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山林,寂若死灰,黑云压着顶,微风吹动野树。空气里有草木和泥土的湿气,还有一股药草混合着血腥的复杂气味。
一声有意隐忍,仍从胸腔里传出的闷重咳嗽声,打破平静。紧接着,压抑悲戚的哭声回荡。
那是一处平顶,人人身穿白衣,按照外方内圆围坐。年长的靠后,年幼的靠里。
姜觅和承归在圆内,离中央的篝火很近。
烈火之前,红衣女人趺坐于一张草席之上,手边的青铜盂里堆着被血染红的白布巾。
红衣女人的面色很差,在红衣的衬托下,更是显得颓然,捂住胸口的手像是枯枝。
“姜沛,你上前一步来。”
声音也不如以往利落,夹杂着喘息音。
喊的不是姜觅二字。
姜觅稍稍迟疑,才在承归的提醒下起身,走到红衣女人的面前跪下。
红衣女人垂头眨眼,又是几声从肺腑里发出的咳嗽。
她咳得用力,苍白的一张脸终有了点血色:“我这一生,对得起全族,如今行将就木,还好,你已长大……”
姜觅从她眸色里,看清自己的身形。
原来已褪去了青涩,眉宇有了成年女性的模样,只是依旧瘦小,才一时没能察觉到。
红衣女人:“我有遗言交代与你。”
“您说。”
“我的遗言,是你要宣给全族的誓言。”
姜觅怔愣,脑后被戳得一痛。
不用说,也知是纸人在作怪。
她这一前倾,落在他人眼里就成了点头。
红衣女人扫了其余姜家人一眼,缓缓开口:“人无论在何位置,做人做事,都要尽十分力,尽管旁人最多记得你三分功劳。可若你没做好,出了一分的疏忽,就会落得……世人大多眼浅。”
“姜沛,你务必铭记,处处把姜家放在第一位。姜家一旦在你手中生了变故,那你这一支,荣耀尽毁,骂名千古。”
变相的威胁?姜觅眉头皱起。
她的后脖颈被纸人捏了一把,猛然一痛,“她在提点你。”
姜觅的喉咙间吐出了纸人要她说的誓言。
“沛闻之。天地有道,日月为证,沛在此起誓,愿毕生尽瘁宗族,不悔。若有违背,神鬼共厌。”
坚定的嗓音回响不绝。
那是和甲丁六、姜觅本身说话时都不同的音色。又冷又沉,像是当年被山石铭记,如今再被提及的古老约定。
呵呵呵——
红衣女人不见,燃着的火焰熊熊。
姜觅下意识地捂住口鼻。
纸人怪笑了几声。
它的声音彻底变粗,接近烟嗓的嘶哑。
纸人:“哎呀哎呀!人会讨厌尸体的气味,你也会呀。”
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姜觅干瞪着眼。
纸人笑完又有几分好奇:“差点忘了,你也是族长呀,你也会做噩梦吗?”
纸人的手在空中一点,姜觅就不受控制的挪了挪。趺坐在草席上的人成了姜觅。
一位妇人领了个面容俊俏的男人上前。
妇人躬身一礼:“他和回到山上的那支是远亲,头脑灵活,身体强健,与您年纪相当。您和他,再是般配不过……”
男人身形正常,却作低眉乖顺状。
相亲?姜觅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纸人在她的肩膀一踩,她就跟提线木偶似的,嘴巴张张合合。
“我无心婚配与养育。”
妇人不恼:“您就当男宠养着便是。”
姜觅很自然地去看承归。
他歪头盯着妇人,难得显得阴晴不定。
妇人又道:“贪权慕利重要,繁衍子嗣也同等重要。您都不愿开枝,其余姜家人如何行事,想来他们也不会散叶。”
妇人自顾自地点了下头,男人灰袍一撩,就朝着姜觅来。
姜觅吓了一跳,正要闪躲,余光里瞥见男人袖子里的银光,直直刺向自己。
姜觅飞快躲开。
纸人乐呵呵地躺在草席上笑:“不能杀哦,人要做十分的好。”
姜觅踌躇的瞬间……
妇人也掏出了一把长长的玉刀:“姜沛,你支下山后曾为苟活,分化我们族人,愧于姜家。你是被诅咒的后人,凭什么当王,不,你该死。”
妇人眼皮一抬,姜觅认出她是先前那个,在任何时候都落落大方的紫衣女孩。
现在在哪条时间线上?
姜觅望向纸人,纸人幽幽叙述。
“我没追究她的责任。我知她也是迫于家人,她和其他反我的人一样,都是与我支不对付。我一向,都只有本家支持。”
不知是不是姜觅的错觉。
纸人的颜色也在变淡,先前利落的五官,现在像是打湿的纸张,再被风干后那样发皱。
它这副模样,越来越像个行为捉摸不定,性格怪谲的老太太。
玉刀铛的一下坠地,地上堆叠着匕首长矛利刃之类的铜块硬物。
玉刀粉碎的刹那,一朵淡紫色花苞盛开。仅仅一秒,花心低垂,花瓣卷曲,根茎折断。
纸人不笑了:“她,可惜了。合婚的人不太好,很快像花一样凋零。”
紫花飞散,化作无形,像是从没来过。
纸人转而与姜觅直视。
她的眼睛像折纸那样眯了眯,哎呀叫了一声:“我好像不该为难你,毕竟你只有一个敌人呀,啧啧,好可怜,你的结局比我还惨呢。”
“什么意思?”
姜觅不解,纸人却把承归推了过来。
呵呵呵——
纸人离去,再度留下一句谜语:“你们的时间不多了哦。”
“受伤了吗?”承归仔仔细细地看了姜觅一圈,“我那会不能动。”
“我没事。听下来和先前一样,她还是在让我经历以前的事。”
姜觅声音很低,像是被抽去了精神。
承归握了握姜觅的手:“都过去了。”
姜觅咬了咬下唇:“她……腹背受敌,虽然没有感同身受,但也觉得她很辛苦。”
没了姜家人,平顶空空荡荡,几近荒芜。
姜觅:“姨婆把姜家交给我,举起我手的那时,我还只有十四岁,她怕我紧张,给了我一只草编蚱蜢。”
“她说,你把下面的人都想象成手心里的小蚱蜢们,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你姨婆很疼你。”承归说。
“嗯,但我还是不安。那天来的人中,还有姜家以外的人,她们热络地跟我道喜。”
“她们一来找我说话,我就更慌了。握着草蚱蜢的手捏得用力,等到人群散去,手上好多被扎出血的小孔。”
姜觅停顿了下:“姜沛被选为族长时,可能年纪和我差不多。她可真了不起,族长之位,只是看似风华。”
承归拍拍姜觅的手背,轻声宽慰道:“得失是相对的,你上次不还说庆幸是族长。”
姜觅鼻子一酸:“我就是……有点难受。”
“我知道。”
承归动作僵硬了下,最终还是选择伸出手,抱住姜觅,让她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肩膀。
“我好像知道了……她以小孩的模样示人,是因为她更想当小孩。”
“嗯。”
姜觅抽泣着说:“一定发生了很不寻常的事,所以才有了族长天授……”
一代一代的姜家人。
不重样的心酸过往。
千百年来,明月亮了一轮又一轮。
也不知道,有没有一轮月光,曾经在某一刻,抚慰过姜家人……
姜觅无声地掉着眼泪,第一次从心底生出某种惧意……
顷刻,哗然的山风变热,人像是置身在六月的盛夏,却没有碧蓝深空和高天白云。
灰蒙蒙,压得很低的一片天,如同龟裂的龟板,几线漏下的天光,像切割天地的利剑。
姜觅和承归的脚下,不寻常晃动。
两人对视一眼,承归拉起姜觅,往更为宽阔的地方跑去:“像是地震。”
山地跟着他们的足迹裂开,闷雷接连砸向四周,豆大的雨遽然往下掉……
一切都很仓促,也很诡谲。
姜觅抬头望天——无云而雨,俗称天泣。
远远地,一个瘦高的男人冒雨而来。
“族长,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姜觅还未动作,平顶上就多了许多人。
从白色的衣着来看,是先前聚集成群的姜家人,可他们眼下的样子,很难肯定地说,她们还是“人”。
他们是像猿人,或者其他兽类一样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着走的。
满目的白,挤兑在一起,姜觅根本看不清,他们还有没有思维意识存在。
他们时而像瘫坐着的狗那样,搬着自己的腿去挠头,时而和另一个人头对着头,发出嗷嗷吼声,或冲着对方狂吠。
还有一些……极度焦躁地走来走去。
雷声落地,胆小些的拱到了一起,瑟瑟发抖,雷声止住,他们开始仰天呜咽。事不关己的几个,伸着下犬式的懒腰。
“承归,你用力捏我下。”姜觅眨了好几次眼,又揉了几次,仍是不敢地确定。
承归的语气也变了,怀疑不确定地说:“是真的。”
姜觅和承归,迅速到冒雨而来的人眼前。
“发生了什么事?”
哪想,这人只是看似正常。
他直勾勾地盯着姜觅半秒,嗷呜一声,一下就趴在了地上,用手去挖被雨水洗刷过一遍的泥地。
他挖得用力,屈的指头晃出重影。
姜觅一下就闻见了血腥,放眼一望,好多白衣沾血,连血是谁流的都分不清了。
轰隆,惊雷落下。
人群更是骚乱,或捂着耳朵掉眼泪,或挣脱出逃的野兽,四处攻击他人。
这一幕,混乱又残忍。
姜觅心知这多半是纸人的安排,却忍不住跟着心焦。
呵呵呵——
纸人现身:“这呀,就是族长天授的原因啦。”
纸人像是穿堂的风,冲到承归的眼前。
“呵呵,都怪你!可是,姜家人怎么有立场怪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