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纸人蓦地皱巴成一团。
极轻的一声叮铃——
那一团纸落地,倏地伸展出一位个子不高,白衣红鞋,腰间系着一根红布条,袖口和裤脚扎紧的老婆婆。正如姜大当时形容的那般……
老婆婆面容精瘦,从额头到下颌,横了不少的褶子,两片嘴唇微微往下压着,一副不好说话的尖刺样。
可她的眼睛有着不同于她年纪的清亮,眼珠子稍稍一动,就透露出敏锐与坚毅。
姜觅遽然发现自己看向老婆婆的目光是向下的,看到自己脚上的鞋,又看看身旁的承归,才发现两人已然恢复成自己本来的样貌。
自姨婆去世后,姜觅少有和长辈打交道的经验,一时不知道该寒暄还是直接切入主题。
老婆婆连目光都没在姜觅身上多做停留,扔下一句:“叫我姜沛,这一天还是来了……”
她就朝着动荡的人群里去。
姜觅注意到姜沛只是看似在走路,实则没有半点脚步声,扯扯承归的衣袖。
承归:“她的头顶没有气,不是实体。”
姜沛猛然回头:“我因姜家而弥留。”
纸人曾说,她什么都知道!
姜觅一时被噎住。
姜沛每经过一个异常的人,都掰着他们的脸仔细检查。碰上有人撕咬闹腾,就一掌砍在对方后脖颈,再把他拖到边上躺着。
这一幕,看得姜觅欲言又止。
姜沛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把姜家置于自己之前,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习惯了。”
“最初,我以为动荡……很快就会过去,万万没想到,竟持续了二十年。姜家的家史中,没有记载我活了多久,凭你看见的样子,我像是多少岁?”
姜觅斟酌了下:“七十有余?”
姜沛苍凉一笑:“我是四十五不在的,但三十岁不到,就已然这副模样。古书里讲一夜白头,也是真的。”
“族人像野兽一般爬行的异象并不是最可怖的,那只持续了几个时辰。影响却极其深远。”
她随即望向承归:“很多年后,我才得知,那是一场因他而起的意外。”
叮铃——
“无云而雨后的第二天……”
姜觅听着姜沛平静干枯的嗓音,望见一片被水洗过碧蓝天空……
还是那间上圆下方的宗庙。
满堂静谧,光线昏暗,烛火幽幽。
姜沛双手紧紧捏着栒山璧,向着中央那张悬挂的兽皮喃喃:“我族从山中来,少有坏阴德,昨日之事,眼下是归于平静,却弄不清其根本原因,求祖先显灵,为我解惑。”
突地,一道脚步声匆匆。
姜沛眼皮一抖,连栒山璧都不记得放回原位,就起身往外。不过几步,正对来人。
来人年迈,是下山后仍喜欢往山里跑,负责山中采矿事宜的族人,算是姜沛的长辈。
她瞄了姜沛手中的栒山璧一眼,张了张嘴,重重地往地上一跪:“求族长救我支族人,我支……需借栒山璧一用,求应允。”
如果话是从旁支说出,姜沛还能自我安慰几句,可能是小题大做,又想借机推她下台之类。
可眼前这人,一颗心都在矿山里……
“出什么事了?”
姜沛问完,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
那人说:“昨日之后,我支以为休养得差不多的几个少年人进了山,他们突然嗅不出山石中矿脉的走势,还有几个……连山洞里有活物在跑,都听不见动静。”
“我同你一起去。”
姜沛话音未落,就见有又有人来。
这次是个中年人,往日端庄持重。也属于不愿插手族中纷争的人。
她跑得差点把自己绊倒,红着的眼圈上,眼泪未干:“族长!求栒山璧,我儿晨起后,目不能视物。”
……
紧接着,又有其他人来。
均是要借栒山璧,看是否能有帮助。
姜沛几乎快要站不稳,强行镇定道:“召集全族,上扶风山。”
那是上次姜觅被验身的地方。
现下和当时一样。
燃了篝火,摆了青铜禁,满铺的鲜花中央,拥簇着栒山璧。
姜沛亲自领着抹眼泪的老人们吟唱。
那是姜家最古老的仪式。来人皆穿白衣,神情哀伤惶恐,像是在参与什么祭礼。
太阳悬头顶时,姜沛沉声开口。
“我族从不平凡,历经磨难,也从乱世中存活至今。情况尚不分明,莫做过多猜想,绝不能自乱阵脚,先听我安排——闻得见矿味的有几人?”
白衣人群中缓缓走出几位老者。
姜沛朝着山洞的山壁一指:“进去之前,写好自己都闻到了什么。每个人写完后,拿好备在洞口的工具,进去取回一种闻到的矿石。”
几位老者入内后,姜沛问:“何人听得出林间的异动,告诉我,都听到了什么。”
白衣人群中,又出来了几个人,年纪没先前那些大,却也是不惑。
一人说:“有野鸟被狗追……”
一人接着说:“野鸟已死,黑鸦长鸣。”
其余几人:“雀类照样歌唱。”
……
对得上,那是姜沛先前让人送到山间的鸟兽。
这时,取了矿石的老者回归。
姜沛对着他们写下的符号检查。
忽而松了一口气:“还剩识气,自觉身体毫无变化的单独列队,余下的人跟我走。”
姜沛:“正午气弱,但对我姜家人无碍,一个接着一个过来,告诉我气的流向。”
跟在姜沛身后的人,有个小个子嘀咕了句:“您怎么能判定您就一定是对的?”
“凭我是族长。”姜沛横了他一眼,“族人的能力是一方面,另外还会用栒山璧验身。”
小个子打了个冷噤:“栒山壁若不认,我们该如何?我父说曾经的那些……已经死绝。”
众人把目光投向姜沛。
姜觅却更好奇那未言明的“死绝。”
姜沛望向山顶:“它们,没法在山下生活。你们不同,姜家认定的人,不会改变,无论结果如何,我与你们,共同面对。”
人群里有人松了一口气,这才敢大着胆子走到姜沛身边,用手描绘出气流的走势:“气不稳,杂乱无章,难聚成形。”
……
姜沛的声音逐渐喑哑。
“一直到此时,我都以为出问题的只是少数,可栒山璧一试,人人色变。”
“最先,是让眼睛、鼻子、耳朵有异常的人手握栒山璧识气、闻矿、听雷。可,原先不能,后来依旧不能。”
傍晚,折腾一天的姜家人,坐在被血染过一样的残辉下,等待着验身的那一刻。
他们都不需要靠近,光是凭着迟迟没有被叫去的这点,就心生惧意,指尖发抖。
姜沛手握着在篝火里挑起的银针一扎。
年轻的姜家人拼了命地把血挤入栒山璧……无论是玉璧光面,还是红褐沁色都纹丝不动。
“啊……”
那名姜家人痛苦地叫了一声,绝望把自己砸向山壁,其余人吸鼻子抹泪。
姜沛唤了一名无恙的老者去处理。
她手中银针在火中一滚,朝着下一个姜家人去。一个接着一个……
月上中天,繁星如瀑。
姜沛把银针与栒山璧放回原处。
火苗在她的脸上跳动,她望着下面被分成好几拨的姜家人,几次都没能说出话。
她双目紧闭良久,哑声说道:“经栒山璧确认,姜家中老年者,多半无恙,受影响多的,均是少年人,以男子损伤严重,三人目不能视。少年人中,被栒山璧认下的人,仅少女一名,”
每一支里都有受损的姜家人……
咆哮的山风,听在姜家人的耳朵中,既是哀鸣,也是鬼泣。
姜沛望着天边,根本想不出能在这会儿,稳住姜家人心的法子。
许久,她走到篝火前,无惧烈火的吞噬,快速撩起一根燃着的火把,让火焰照亮自己的神情,重复接手族长时的誓言。
“沛闻之。天地有道,日月为证,沛在此起誓,愿毕生尽瘁宗族,不悔。若有违背,神鬼共厌。”
“沛此生,绝不弃姜家一人,不惜一切代价,竭力为我族人,寻求解决之道。”
“我信族长。”最先站出来的是姜沛本家,紧随其后有那素来不掺和斗争的女人,她哽咽道,“我也信族长。”
……
姜家人的士气缓缓凝结,一个“信”字的尾音绵长,响彻扶风山群岭,强而有力地回击山风对其的拍打。
但也有人惶惶不可终日,第三日就有妇人领着联手的其他几人,等在门外。
姜沛的侍从开了门,几人鱼贯而入。
暴雨淅沥,闷重湿热,将满屋子的病气掀开,藏了又藏的药味还是浮了出来。
姜沛阖眼靠在床头。
“为何事来?”
妇人的手边正好有个药碗,她拿起在手,敲了敲碗边:“您虽病倒,可族里有人出生,栒山璧既然不认年轻的姜家人,我想……那为何不试试幼童。”
姜沛嗤笑了声,并不阻止妇人言语。
妇人:“我当然也信您的誓言,可我族要想长长久久,没有新鲜的血液,如何能行?您也不愿姜家断在您手中,那就得想办法找新族长啊。十年一选,那是早早就定好的规矩,可不能中途废。”
姜沛的侍女忍不住插嘴。
“族长一早就叫了被栒山璧认住的女孩前来问话,可她说做族长没有什么好的,自己也资质平平,无心参与竞争。”
妇人瞪了瞪眼,很快答道:“那姜家也得有下一任族长啊。正好有人新生,请族长务必让栒山璧一试。毕竟,如果只有一个栒山璧认下的主,这选拔第一关的验身就过不了,如何继续选出族长……”
姜沛藏在被子里的手,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角:“栒山璧,若是仍然不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