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门的扶手上又出现林西恒送来的甜品,我开始有些烦恼。原本以为礼貌性的送来两三次就会结束,但这已经超过了原本的预期。我打过电话给店里的前台,熟悉的温柔嗓音告诉我,林西恒已经说了不要接受我的钱也不要接受办卡的请求。我不明白他的执着,但总有方式能够消除内心的不安,用我们都比较满意的方式。随着五月的到来,孟循的晚延越来越晚,在接他下课之前,我带着一篮子水果出现在落星海。时间已经很晚,前台也要准备下班。她并不认识我,温柔的对我说:“你好,女士,我们已经打烊了。” “你好,我找林西恒。”我将水果放在前台,露出一个笑容,“这个送给你们做水果夹心,我记得介绍的甜品要用到这些。” 她听出了我的声音,语气里有些惊喜:“沈女士,你等等,我去喊店长。” “不用喊了,我听到了。”林西恒从后厨走出来,不苟言笑的样子甚至可以称作有些呆板,“沈朝因,你在那边坐一会儿。我给你做个喝的。” “不用麻烦了,我只是过来送个水果。”我下意识的拒绝道。他让前台下班,看向我:“那你把水果带回去吧,不用麻烦了。” 我忘记了,他是会这样说话的人,一时间觉得有些头疼又觉得好笑,用最世故的借口处理这件事:“就当交个朋友,不用客气了。” “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以为早就是了。”他的语气里有些调侃,但却不见笑容,“坐吧,稍微等我一下。” 我看他自顾自的走回后厨,无奈的坐在小沙发座上。很快,他就端着一杯鲜榨的果汁和一份摆放精致的蛋糕。 “你带来的橙子,尝尝。”他的语气十分的温和,但依旧是那副一板一眼的样子,传递着友好又让人看不出。 “我可没同意早就跟你是朋友这件事。”我想起他刚刚说的话,手指滑过杯子的底沿,擦去凝结的水雾。 “是我好奇你,所以想跟你成为朋友,并一直在努力。”林西恒并不因为我的话而恼怒,平和的语气说着让我意外的话。我不自觉的抬眼看向他:“为什么好奇我?你认识我吗?在车祸之前。” 他一怔,随后点点头:“因为有个人很喜欢你的书。” 我在考虑要不要追问那个人是谁时,他好像已经看穿了我的想法,继续说道:“这个人是我的老师,她是南城人。我老家那边很穷,她是过来支教的,书架上除了教材只有几本课外书,翻的最旧的那一本就是你的《绚日烟火》。” “她说很喜欢里面主角说的话,当时他正在面对一个难题,选择救一群人还是选择救自己。唐予希说:‘我不觉得一群人的性命一定比我的性命重要,我选择救他们只是我就是会这样做的人。只是我想这样做。’” 林西恒一字不差的背出了这段话,他的眼神也因为着什么回忆黯淡了些许,下意识的转头看向玻璃外的车水马龙。 “因为她很喜欢,所以我也很好奇你,我看了很多你写的书,新出的那些她来不及看,但我想她一定也会喜欢的。” 我的目光注视着他,心中升起的不好的猜测告诉我此时应该闭口不言,但我还是问出了:“为什么?她怎么了。” 窗外的路灯被驶过的车辆遮挡,在他脸上投出明暗交界的分割阴影,他将目光转回到我身上:“三年前,上课的时候爆发了泥石流。她为了救低年级的孩子们,疏通结束垫后离开时被泥流淹没了。” “太远了,我跑的多快都拉不住她。” “这是她的选择,我那时候恨她这样选,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教书,为什么呆了一年又一年,把青春留在这里还不够,连…命也留在这里。” 天气明明已经开始炎热,我的手心却有些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闷闷的说道:“我同意你早就是我朋友这件事。” 他愣了愣,摇了摇头只是遗憾的说:“我明白的,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只是她很喜欢吃甜食,在山里根本吃不到什么好吃的。所以后来我才学着做甜品,来到南城开店,遗憾的是她看不到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也尝不到了。” “那你下次做了什么新品,我可以当试吃员。”我想让氛围变得轻松一点,开着玩笑自荐道。他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意外的看向我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表情,后知后觉的又变回了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抱歉,我很开心的,因为那时候受了伤,我损伤了神经,就没办法好好笑了,刚刚吓到你了。” “没有吓到我。”我摇摇头,从来没有过的假设就这样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原以为是他性格严肃刻板,却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理由,我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林西恒,下次带水果来也请我喝果汁吧。” 他点点头,轻声回应道:“好。” 晚上回家之后我从书架上找出了这本书,是出版商寄的特别定制。如果不是林西恒提起它,我都不会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翻开过这本书了。我的指腹触及唐予希的名字,想到的是失去沈潮钰之后独自生活的那段灰扑扑的日子。那间出租屋的空气里总带着飘舞的灰尘,在那扇只能接受到夕阳光的窗户下格外明显。那时候我太恨自己了,说不出的真相,惨淡的生活,准备赎罪死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撒谎得到的明天,十五岁的我却始终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自己需要明天。或许只是因为我的命是沈潮钰拯救的,所以如果简单的死去,我觉得他一定会恨我的,会恨我的。于是就这样在停滞的时间里,我走过一天又一天。而后是那个傍晚,孟循出现在我最狼狈的时候,也是我离死掉最近的时候,用和沈潮钰相似的约定绑住了我,那一瞬间我已经恍惚了,好像沈潮钰借着一个新的躯体出现在我面前。可我知道,孟循不是他,如果是他的话,第二个周五无论如何他都会出现。我在祈求什么呢,一个迫切的理由,坦然走向未来的理由。可是我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一个人走向未来。所以那些对自己的报复,那些内疚,全部都转嫁于唐予希。我将灵魂寄托于他,他将身体为我偿还。崭新的书页边角划伤我的手指,刺痛感随着新鲜的血液渗出。我的目光仍然注视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抱歉,唐予希。” 敲门声打断我的思绪,孟循捧着一杯温水走进来,一眼就看到我渗血的手指。 “怎么划伤了,等我一下。”他匆匆放下那杯温水,出去翻找药箱。我贴上他递来的创可贴,准备合上那本书。他察觉到我的情绪不对劲,柔声问我:“朝因,你在想什么?” 他用手撑着桌子站在我的对面,我一抬头就看到他的探究的眼神和拧巴的眉毛。我之前一直觉得孟循像沈潮钰也像我,但这一秒却觉得他谁也不像,我不自觉的抬手碰了碰他的拧在一起的眉头,轻声说道:“孟循。” 他为了听清我的话,自然的低头凑的更近一点:“嗯?” “你说唐予希会恨我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问他这样一个问题,是因为我觉得孟循一定会说,唐予希不会恨我。如我所期待的那样,他很坚定的摇摇头:“他不会的。” 我下意识的笑出声,放下那只触碰他的手,不是因为他的回答,而是因为他真的有那么偏心我。 “笑什么,很晚了,赶紧睡觉吧。”他一把抓住我将要收回的手,将我拉起来离开这里。本来打算合上的书被遗忘在桌面上,被不请自来的晚风吹到陌生的一页。我第二天醒来才看到那一页上的结尾。 “如果没有明天,那就梦在今夜。” 当我真实的从花店老板那接过那一大束绿松石鸢尾花时,我才发现连孟循的高考也来到了最后一天,像一个阶段的完结,我将和他走向下一个阶段,直到他开始离开我。我竟然不想。站在雨中等待的我,手心不自觉的用力了一些掐住那一束花。不想又怎么样。我的手突然卸了力气,差一点就没有抱住那束花。铃声打响我也不再多想,人群从校内涌出,我认真搜寻着孟循的身影,直到看到他逆着人群向我跑来,我不自觉的松了口气。淅淅沥沥的小雨,暗沉的天空,他就这么出现了。我抬伞将他盖入伞面的阴影之下,将那束绿松石鸢尾塞进他的怀里,就像过年那天一样:“毕业快乐,孟循。” 他将我也揽进怀里,吓了我一跳,对我说,辛苦我了。我觉得在马路上这样抱着有些奇怪,下意识拍了拍他的手臂,教训着他。他开心的笑出声,接过我手中的伞,跟在我身边像一只开心的小狗:“我们吃什么啊,朝因。” 想到这个比喻,我笑着调侃他:“吃屁去吧,孟循。” 他又开始那拙劣的表演,想要腾出手去摸摸头,却发现一手是伞一手是花:“不行,好饿,我低血糖要晕过去了。” 我看着他,笑了笑终于说出了我眼中的真相:“孟循,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你演戏真的挺假的。” 我以为他会反驳一下,但他好像意料之中:“慧眼如炬啊,沈老师。” 演技真的不好吗?我也不确定了。我给孟循定了一个和复试时一样的蛋糕,吃过晚饭后刚好顺路去落星海取回来。林西恒打包好所有东西递给我:“给你,店里最近开始做饮品,试试看。” “好的,结账。”我看他今天在前台觉得奇怪,一般他觉得自己太过严肃都呆在后厨,“怎么今天你在前台?” 林西恒摇摇头,谢绝了我的结账要求:“你今天要来,所以我出来看看。” 我刚要开口吐槽他这个人,手臂却被轻轻的拉住了,我回头看向孟循,才想起来他不认识林西恒。 “朝因,这是谁?不跟我介绍一下吗?” 我笑着给他介绍对方:“这个是我朋友叫林西恒。” 林西恒也适时的开口祝福他:“你好,孟循,毕业快乐。” 孟循显然有些意外林西恒知道他,很庄重的微微欠身问好。我看了眼时间,不打算影响对方店里打烊,而且回去还要给孟循庆祝,于是跟他告别,带着孟循离开。刚坐上车,孟循就像连珠炮一样询问:“朝因,你怎么认识他的?他看起来好严肃还有点…” 我看他在斟酌着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并为此绞尽脑汁,觉得有些好笑挑眉反问道:“有点什么?”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词:“吓…人…都没见他笑过。” 我想了想,林西恒并不一定愿意让别人知道,于是看着孟循摇摇头:“他是个很好的人,这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不能跟你细说。” “很好吗?”他看起来并不开心,拧巴的像一个苦瓜闷闷的憋出一句,“……那就好。” “孟循?”我觉得他肯定在胡思乱想,但我不知道他具体在想什么,于是轻声喊他的名字。他转头看向我:“啊?” 我看他想的那么认真,也懒得追问:“把东西放好,我们回家了。” 他一路上时不时的看我一眼,我实在忍不住了:“在想什么呢?” 他看起来下了什么决心,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下定决心的:“没,只是在想你怎么会认识他,买甜品认识的吗?” 而后他不知道为什么,又补了一句:“你很喜欢他做的东西吗?” 我下意识的看了孟循一眼,他问这话不心虚吗?林西恒做的甜品大多都进了他的肚子:“不是,是因为我们的车发生了刮蹭。” 他从座位上弹起来,如果不是安全带限制,他应该已经站起来了:“你受伤了吗?!” 我吓了一跳,叫他别这么紧张,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没有受伤。” 他听到我这样说,安心了不少,靠回到副驾驶的椅背上:“那就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都没有告诉我。” “你复试那天,我本来想去接你考试结束的。”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有些尴尬和遗憾,尴尬于那一段时间杂七杂八的想法,遗憾于到的太晚,“结果没赶上,到的时候基地的车已经走了。”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都快黏在我身上了,最后喃喃自语,太小声了我都没听见:“嗯?” 我不想让他过多纠结之前的事情,转移注意力:“而且是你比较喜欢他做的东西吧。之前的甜品大多都进了你的肚子。” “没错,是我。”他有些不好意思,眼神躲闪着承认。我很少看他露出这种表情,没忍住笑出声:“毕竟他可是想做出全世界最好吃的甜品。” 我想他应该已经猜到了盒子里的是什么,看他去拿花瓶的动作,眼神却始终分了一点给蛋糕盒子:“孟循,先别插花,先拆一下那个大一点的盒子。” 他将小熊蛋糕拿出来时,我已经关上了灯,掏出早就在玄关准备好的蜡烛点燃。他很快的抱着蛋糕过来,接我手中的蜡烛。但我本来不打算把蜡烛插进熊的头顶。但他已经将蛋糕递过来了,我也就顺手插上了。 “祝你梦想成真,小循。” 孟循的眼睛已经笑成了弯弯月牙,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吹灭蜡烛的瞬间,冰凉的奶油划过我的唇角,随即而来的是奶油下温热的指腹。心脏开始欢腾,几乎要蹦入我的脑子里,莫名的情绪煽动着我,我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舔了舔唇边的奶油。黑暗中的我看不清对面的孟循,只能依稀闻到他身上沾染的淡薄的鸢尾花香。